第三章
西陵風宅花園裡涼亭的石桌上,蛐蛐兒左蹦了一下、右跳一下,長長的觸鬚嗅著,展開薄如網膜的翅膀,翠綠的小小身體發出了共鳴,引吭高歌。
時光匆匆,紫瓏在風府轉眼就待了半年。
「唉,好無聊。」她嘆了口氣,伸了伸懶腰,仰躺在涼亭石椅上,腳蹺得高高的,小鞋上的花球兒一顛一顛的動著。
和煦的春風掠來,吹起她身上淡紫色的衣角,吹在她的臉頰上,暖暖痒痒的,憑添幾許睡意。
「想不到,讓人收養居然如此無趣。」她自言自語,放下蹺著的二郎腳,四肢伸展成大字的平躺在石椅上,背後傳來沁涼。
臉朝上,她雙眼獃獃盯著涼亭的屋頂,紅紅紫紫的花紋,格架成多角形。她眯起左眼,自言道「看起來挺像棗子餅的。」
她歪著頭,再眯起右眼。「看起來像綠豆糕。」
唉!都無聊到這等地步了。
自從她在風府住下之後,衣食無缺,受到相當好的照料;不僅衣衫是上等質料,每餐擺上桌的也都是名菜珍餚,像是要補償她以往吃不飽似的,就連罕見的大王花椰菜也嘗過了。
「那棵大王花椰菜到底在忙些什麼?」她扁了扁小嘴,不甚高興的說道。
那名紫袍男子當初威脅利誘、成功的收養了她之後,自此卻是一天到晚不見人影,而她和他已有長達半年沒再見過面。
據婢女所說,「爺」總是五更天未亮就出門,直到隔日三更才回返,然後匆匆沐浴,又出門去了。看來,別人是櫛風沐雨,他是披星戴月……嘿,她現在會用成語了。
如果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話,他們現在已經相隔……整整五百八十年了。不好意思,她比較喜歡可以動腦筋的算學。
話說回來,距他上次出門已有三個月,她想不起來有哪種職業會忙成這樣,而且需要常常出遠門的。
「除非他白天當土匪,晚上兼差干飛賊。」她隨手拔起一根草,放在嘴裡嚼,自言自語的說道「出遠門嘛,一定是去外地搶一大宗大的。」
「你說誰是飛賊啊?」一張笑嘻嘻的大餅臉出現在她眼前。
「譚老頭,別嚇唬我。」她唰地坐起身子來。突然出現的這人便是譚生,即是當初指出她是破軍星的文士,他是風府的謀士,現在兼職做她的教師。
只聽見譚生說道「爺回來了,他要見你,叫我先來知會一下。」
他終於回來了。
「要見我就直接過來啊,何必先找人先通報,麻煩!」她從石椅上跳下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當然,她此時的衣服和以往相比是相當乾淨的。
她又加了一句「貴族就是這麼麻煩,瑣碎規矩一大堆。」
雖然譚生從不提起,但她光瞧這所府第的排場也早猜出那姓風的男子一定是西陵國的貴族,只不過有多「貴」就不得而知了。
「這與身分階級無關。」譚生說道「爺是男子,且是地位頗高的男子,而你是姑娘家,男女相見,總要需要一些禮節,我早教過你的。」
「去!」她不耐煩的揮揮手,說「誰睬你男女什麼……不親的那一套啊!想見便見,還要先遣人層層通報,男子漢大丈夫啰啰嗦嗦的,老子才沒耐性等著見他哩。」
「紫瓏,你的老毛病又犯了。」譚生糾正她。「女孩兒家別自稱老子,讓爺聽見了會不高興的。」
自從爺命他教導紫瓏讀書,他的日子過得喜憂參半。喜的是,小紫瓏天性聰穎,識字很快,理解力極強,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原本一個字都不識得的小文盲,現在拿起文章就琅琅上口;憂的是,她讀書雖快,卻絲毫不理會書中那一套禮義廉恥、忠君愛國的道理,經常和他辯。而不可思議的是,學富五車的他,居然還常處於下風。
果然,她滿不在乎的雙手一攤,說「他要生氣干我何事?反正我就是我,叫老子還是叫大王都一樣。」
譚生有些著急了起來,白皙的臉脹紅,說「爺將你交給我,叫我教你讀書,陶冶性情,半年下來開口還是如此粗俗,我如何對他交代呢?」
「瞧!」她迅速轉過身來,指著譚生的鼻尖,說「你稱他做什麼?」
譚生被她突如其來的一問愣住了,愣愣的回答「爺啊。」
「天底下有姓爺的人嗎?」
他側頭想了一下,回答「沒有。」
「有名字叫做爺的人嗎?」
他搖頭說「沒有。」
「這就對了。」她一拍手,笑道「既然他都可以叫做爺,我為什麼不能叫做老子。」
「這……」譚生搔了搔頭,面現難色,明知她強詞奪理,一時之間卻也想不出反駁的話來。
就在譚生為難之際,一個清朗的男子聲音傳來
「因為我是名副其實的爺,而你卻永遠不可能成為老子。」修長的身影出現在庭園一角,後頭跟著魁梧大漢。
「爺。」譚生見到來人,立即恭敬的一揖,垂手退到旁邊。
紫瓏則是仰起小臉,望著眼前這名比她高出許多的男人。
她看見一名神情疲憊的男子。
他的相貌依舊英俊秀雅,卻有風霜之色,顯然剛完結一樁大事,匆匆趕回來;束著的長發讓風吹得略顯凌亂,雕刻般的英挺五官撲了層塵土,灰撲撲的,但看起來並不骯髒;那雙狹長鳳眸因長途跋涉而有些黯然,卻不失精練。他的眼盯著她,審視著,一如半年前初見面時。
「紫瓏,趕快向爺行禮啊。」
譚生壓低了聲音,朝她呼喚著,然而,她的注意力卻集中在眼前男子的穿著。
不是初見面時的紫袍大袖、儒生裝扮,此時他身上所穿的,是鐵衣盔甲,西陵武將的戰袍。
原來,他剛從戰場上回來。
她眯起了眼,看見那戰袍上染著斑斑血漬,胸甲上刻著刀劍擦痕,穿在這俊雅青年身上顯得有些突兀不協調,但看在她眼裡,心底竄起一股莫名的興奮,馬上將前半年平淡的日子拋在腦後。
「紫瓏。」男子輕喚她的名。
「……」她沒有回答,一雙眼仍盯著他。
他身上的戰袍散發出疆場風沙味,狂野中帶蕭瑟,盔甲下深紫色的戰袍鑲著銀邊,肅殺中有著無可比擬的尊貴;她雖不知那是只有王族出身的大將軍才能穿的袍色,卻心儀那無法形容的獨特氣質。
「紫瓏,爺在叫你呢。」譚生終於忍不住出聲提醒她。
她「喔」了一聲,從遐想中恢復,張口欲回禮,卻是哽在喉頭說不出來。
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
他們的關係本來就很奇怪,說是主僕,她當初並沒有訂下賣身契;喊他一聲「風叔叔」,他太年輕;叫一聲「風哥哥」又太親昵;若像府中上下叫他一聲「爺」,她又不甘心,於是,半年後的首次見面,便硬生生卡在這尷尬的稱呼了。
譚生見她仍是呆愣的站著,便走上前去拉拉她的衣角,低聲說道「叫啊。」
「我要叫他什麼啊?」她湊過頭去,悄聲問道。
「隨便你吧。」譚生知她的脾氣,也不敢勉強,不過仍不放心的叮嚀了一句「不過要記得行宮禮,我前些天教過你的。」
她轉回頭,清了清喉嚨。「咳、嗯……」接著擺出一副笑臉,很豪爽的走上前去「大王花椰菜,好久不見了!」
一旁的譚生聽了差點沒昏倒!
只見男子淡然一笑,轉向他的幕僚說道「譚生,這些日子你是如此教導她的嗎?」
「爺,天地為證,我絕不是這樣教她的!」譚生慌亂的比手畫腳,說「我教她念禮記、尚書、論語、孟子……」
跟了爺這麼久,知道他雖然外表溫和,罕有動怒的時候,其實很重視責任、紀律,就如同他治軍的手腕一樣。
「念那些東西有什麼用?」她插嘴進來,嗤之以鼻的說道「什麼聖王之道、仁者無敵,這天底下哪有什麼聖王了,不就是力氣大的人贏么?」
「紫瓏,你快、快住口……」譚生緊張得口吃了,小姑娘不知爺的脾氣,居然出言狂妄!爺向來對陌生人客氣冷淡,但對自家人卻相當嚴厲,他不禁為她捏了一把冷汗。
「古人的詩書禮儀,你居然絲毫不放在眼裡,小小年紀卻相當狂妄啊。」他語氣輕淡,聽不出喜怒,一旁的譚生卻是冷汗直流,暗暗為她擔心。果然,只聽見主子說道
「譚生、鐵衛,你們退下,我要和紫瓏單獨談談。」
譚生應聲退下,心中卻惴惴不安。不知爺會不會打紫瓏的小屁股,或者,把她趕出風府……他越想越不安,畢竟,和小姑娘朝夕相處了一陣子,多少有些感情。
就在譚生胡亂想著之時,身旁的大漢卻沒有移動腳步。
男子見忠僕不肯離去,便問「鐵衛?」
黑臉大漢朝她瞥了一眼,說「這女孩姦猾無比,小的怕她會對主子不利。」
男子聽了,秀眉一軒,俊逸的眉宇透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傲然,卻是語氣淡然的說道「你以為天底下有人能動得了我分毫嗎?」
鐵衛見主人如此說,立即躬身退下。於是偌大的花園裡,就只剩他和紫瓏兩人,一陣風吹來,花香馥人,薰得人醉。
他在她對面坐下,身上的盔甲輕微的擦響,又引來她充滿興味的注視,他假裝沒有留意,狀似不經意的問道
「紫瓏,這些日子你在府中過得如何?」
「呵……」她打了個呵欠,懶洋洋的說道「真沒趣。」
「哦?」他劍眉一挑,示意她說下去。
「餐餐都有人喂的日子真無聊,害我鎮日沒事可做。」
「譚生不是有教你讀書寫字么?」他目光如炬的盯著她。如果她是毫無上進心的庸兒,也就不必再留下,他沒有多餘的時間耗在她身上。
只見她又打了個呵欠,百般無聊的說道「有啊,那種不費力的事……」
「不費力的事?」他截斷她的話,西陵國內上萬名學子,每年燈下苦讀,紇紇刻刻,從未有人敢說讀書容易。
只見她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對啊,只要看看就懂了,無關生死,一點也不刺激。」
他聽了,眉高挑,語帶深意的問道「你喜歡危險刺激、生死攸關的事?」
「對啊!對啊!」她見他了解,高興了起來,比手畫腳的說道
「就像以前每天偷食物,一次失手就餓得臉色蒼白,兩次還沒偷到就餓得頭昏眼花,三次偷不到就準備餓死了,你說刺激不刺激……」
她說到以往困苦的日子,竟然逸興湍飛,最後還頗覺懷念的嘆了口氣,說「我看,你乾脆送我回破廟去算了,那兒的生活還比較刺激好玩。」
他唇微揚,說道「看來這些日子真是把你閑慌了。」
「也還好啦。」她歪著頭想了一下,說「自個兒勉強找點動腦筋的事來做嘍。」
「什麼事?」他問道,心中卻有不祥的頸感,也許他該先回書房查看印璽有無遺失。
只見她一本正經的回答「我把蛐蛐兒訓練得會站獨立式,舉左前、右後腳,舉右前、左後腳站立,你要看嗎?」
他聽了先是一愣,繼而仰頭大笑,終於卸下精銳的臉孔,恢復初見面時的輕鬆神態。
她望著他,小臉是迷惑的神色。有這麼好笑嗎?她可是花了好多時間才訓練成功的耶!大人和小孩的心思果然是不一樣的。
待他笑聲歇了,轉向她,如紫綢般的優雅聲音說道「教你比偷東西還刺激的事,要不要學?」
「要、要、要!」她跳了起來,一疊聲的叫著,突而又退開一步,一臉警戒的盯著他,說「慢點,我到現在還不知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她對他幾乎是一無所知。
他眉一挑,感覺有些意外。「府上的人沒告訴你么?」
「還說哩!」她埋怨道「我問譚生,他神秘兮兮的說『你自個兒去打聽吧。』問府上其他人,個個嚇得跪在地上,發抖的說『小人不敢提爺的名諱』。問幾次就被跪幾次,這府上就我年紀最小,你會害我折壽啦!」
他聽了再度大笑,接著停頓了一下,以那雙狹長深幽的黑眸注視著她,說「我叫……風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