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你不是我的妾」(4)
「啊,別傻了,」洵美道,「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你是我家的一份子。你永遠不會孤寂一人。我告訴你我們可以怎麼作。你一定要跟我結婚,然後就會萬事大吉。」「跟你結婚?」在這兩年多中洵美老是突發奇想。我己經見怪不怪。但這時我還是被他搞胡塗了,「你現在怎麼能結婚?」我問道,「你不是己經結婚了嗎?佩玉不會同意的。」「不,她同意。這事我們己經談過了。不,我不是說笑話,我們是很認真的。這件事關係著印製廠。你己經對人說這間工廠是你的。但也許日本人不會相信我們個說法。所以,是佩玉出了這個主意。因為有一天晚上你說過你永遠不會結婚。當然,如果你以後要結婚,那又當別論。根據外國法律,我跟佩玉也不算結過了婚。像我們那種舊式家庭的結婚方式常常都很草率。現在,假如你願意說你是我的妻子,我們可以去辦一份文件。這麼一來,你為我們所作的這一切、你對我們的保護,就更加合情合理了。另一方面,你也可以有個家。當然,你現在己經擁有我們大家了,但這一來在朋友們眼裡這件事就更加真實,也更加堂而皇之。你說是不是?你還可以合法地在我們的孩子中隨便挑個你喜歡的,作你的孩子(除了我兒子,因為我只有一個兒子)。我們把她送給你。我建議你挑小寶。不過你還是自己挑吧。其它孩子也都是你和佩玉兩個人的。他們不是己經都叫你「外國媽媽」了嗎?還有,你過世后可以埋在我們家在餘姚的祖墳。你老了可以到我們家跟我們一起住。其實我一直就這樣邀請你,只是你不肯。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洵美的主意如此之多,如此之奇特,所以一開始我不把他這個主意當回事。不過後來我不覺得它太奇特了。總而言之,我去他的律師辦公室簽了一份文件,宣布」根據中國法律」,我是他妻子。佩玉送了我一對玉鐲,這也是中國的一種習俗。這件事半帶玩笑性質。我們誰也沒拿它當真。要是日本人管我們要證據,我們就把那份文件拿給他們看,以證明印製廠是我的。有好幾年我都忘了這回事。不過洵美有一點是作對了,那就是餘姚祖墳之說,它真的讓我安心了點兒。這個理由很荒誕,但我真的不再為我的老年擔心了。他們甚至還去了一趟餘姚,以確認那塊祖墳的存在。那時項美麗當然沒想到,餘姚祖墳的細節,並非此事最精彩的一部分。在這變化莫測的人世,邵洵美的突發奇想,有一天還真的成了項美麗救命稻草。不過當時他們確實沒人把這事當回事,那份文件不久就不知去向。直到──直到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發,項美麗在日本人佔領的香港,眼看就要作為敵僑跟她的情人查爾斯一起被關進集中營。他是她新生嬰兒的爸,身負重傷,死生一線。要是三個人同陷敵營,查爾斯和嬰兒甚至她自己,都可能無法活著走出去。走投無路之時,項美麗靈機一動,又想起了那份文件。「你能不能想出個說法,讓你不完全是美國人。」索菲道,「我的意思是,跟德國之類的國家有點關係,他們會接受這一類說法的。我認識幾個美國人,他們就……」「我沒有德國關係,索菲,你怎麼會想到這個?」「不,我的意思只是……有沒有諸如此類的某種事情?」一個念頭突如其來地在我心頭閃起:「我曾經有個中國丈夫……」索菲顧不得表示驚異,她一把拉住我的手,帶著我衝下樓去我們衝進前花園的一個綠色小院,在那裡找到一個小個子醫務官,他是個日本人,正站在那兒跟一個穿便衣的人談話。索菲跟這穿便衣的人短短說了幾句,這人幾天前曾幫她辦過通行證。她對他說她的朋友嫁給了一個中國人,不過之前她沒意識到這一事實可以幫她離開集中營。又說她朋友有個朋友住在醫院。在這樣一個非常時期,她沒法把他運到城裡去。沒通行證人家不讓她過。如果能給她一張進城的通行證,那些士兵就不會留難她。她可以去外交事務處讓他們處理她的問題。那小個子官員頗感興趣地看著我:「中國丈夫,嗯哼?」我低下眼皮說:「是的。」他打量著我,他的目光溫和了。想是高興看到一個美國女孩嫁給一個東方人。這使他對我們倆更加友好。「坐吧。」他說,自己撲通一下坐到了草地上。「有幾個孩子?」這醫官問。我遲疑了片刻,這可真是沒法向人解釋,於是我道:「一個。」「是嗎。」他對我笑了笑,拿出了一張卡片,在上面寫了些什麼,蓋了個印。把它交給我。這樣,我可以有兩天自由時間,去跟外交事務處交涉。我和索菲跑回醫院,我踉踉蹌蹌地跑著,我的頭腦在旋轉。我感到惶惑,透不過氣來。我一頭撞到阿金的身上。「我拿到一個外出機會了。我應該這麼做嗎?」我問道,我想請教任何人,向任何人拿主意。「你當然應該。」阿金熱切地說,「要是它能幫你,為什麼不?好運氣。希望我也能這麼做。」我跑回查爾斯身邊,把卡片交給他。我讀不懂它,他能讀懂。查爾斯倒到了枕頭上,他看著我,一直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