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房客們(1)

第十四章 房客們(1)

項美麗回憶起她當年在香港時而要證明自己是中國人、時而要證明自己是美國人的事,十分坦然。因為她無黨無派,無宗無教。她這樣做並沒有損害任何國家和集團利益,也無損於他人。是她作人的行為準則。她是個猶太人,可是她並不信奉猶太教。她是個美國人,但她有著德國人血統,而她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一個是中國人,一個是英國人;她是個中產階級知識分子,可是無論在富豪顯貴還是在挑夫走卒之中,她都有好朋友,她跟所有的人平起平坐;她是個白人,可是跟黑人、中國人、馬來人都相處得親密無間,在非洲剛果,她救活並收養了個土著孤兒,若不是走得倉促,還差點把他帶回了美國。在戰時香港,中國人阿金感於她對他妻女生病時慷慨相助,不要傭金地幫著她共渡時艱;她是個女人,但當人們說她的所作所為堪稱女權主義先鋒,她斷然否認道:「我希望女權主義分子大吉利是,但我從來不是女權主義分子。」一句話,她反對將自己與任何導致人類對立的派別體系牽扯到一起,她以自己的行為表明,她為人處事不會遵守任何有偏激傾向的既定遊戲規則,哪怕它們被當政者或強權組識規定為道德標準。她特立獨行,我行我素,堅持的惟一道德準則是,每個人都有權利按照自己的方式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只要不損害他人的幸福。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她永遠站在弱者一方,從不拒絕向弱者伸出援助之手。我注意到中國有關她的文章里,曾提到她在中國抗戰年代困居上海,和邵洵美辦抗日刊物、甚至幫助譯介**的《論持久戰》,並冒著生命危險將之廣為散發的事,但沒人提到過她也跟德國人、義大利人、和日本人來往,其中有人還成了她的朋友,她甚至救了一個日本記者朋友的命。可是,坦白地說,就是在看到這個故事時,我決定了要寫她。我跟松本新北的友誼完全是另一回事。它起於一個戲劇性的事件。有一天,我在洵美家,有幾位我不太認識的年青記者正在那裡開會。我和洵美一向支持上海中國人的地下抗日活動。他們時常搞暗殺,但其中很少人志願去過更危險的軍旅生活。我們聽說了無數上海外圍游擊隊活動的故事。夜裡,中國人往往以小股形式出沒,盤查過路人。要是那人能證明自己忠於中國就讓他走,若他是個漢奸就殺了他。「這不太好。」我說,」他們只是些被戰爭利用的小人物。」「是的。」洵美說,「我也不贊成這些失控的行為。」那一晚我們聽到那些記者的談話。他們喝了些黃酒之後決定「懲處」奸人松本。我在那裡一直聽完他們制定了一個相當瘋狂的計劃,然後才回家,我給松本新北打電話。「你還住在江灣一帶嗎?」我問他。「是的。不過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多美的辦公室。」「是這樣的,我不該這麼做,但我不贊成暗殺……也許並沒什麼事,不過我要是你,就不會天黑以後獨自回家。」「我明白了。」新北說,」不過我想那是自然會發生的事。儘管我住在中國十二年了,儘管我不是他們的敵人。謝謝你,米奇。」是的,雖然現在我開始痛恨日本人,但我一向堅決反對基於種族因素的復仇行為。我繼續與松本交往。在上海被圍攻的日子裡,我和他有過多次談話。我常反對他的意見,甚至就在那晚之前還是這樣。當南京的新聞傳到上海,我實在不願跟他爭論。這不是因為我忘了松本是個日本人,要跟他小心周旋。我倒寧肯他是個日本人,在我對所有的日本人關上大門之前,他是我要了解他們所思所想的最後機會。我不喜歡絕交,我仍然希望能找到擺脫這場漫長戰爭的途徑。可在南京陷落之後的那天晚上,我絕瞭望。那晚,我想松本也許是城中惟一一個不會對我說謊的日本人了。我問他:「那都是真的嗎?新聞報道里那些軍人們的所作所為都是真的嗎?」松本慢慢地點點頭:「都是真的。」他說。「但是為什麼?你的國家怎麼會那麼干?我認識的那些日本人不會像那樣吧?你的國家是怎麼了,新北?」「他們是軍人。」松本說,」你不知道他們想些什麼。你不認識那些可憐的農民,多年軍旅生活使他們獸性大發。他們被許可那麼干。比這更壞,他們被鼓勵那麼干。這是他們攻下了一個城市的獎賞。每當攻下一城,軍官讓他們放假三天,為所欲為。他們一向都是這麼乾的……只因南京是這麼重要的一個城市,這一次的事才傳到了你們美國人耳中。其實這種事一直都在發生。」松本在他的房間里來回踱著步。他很激動:「這是全世界的羞恥。」他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當我年青時,為了避免服兵役,我讓自己生病。讓自己長期處於飢餓狀態,這樣就可以病得服不了役。我成功了。他們讓我進了第七縱隊。但現在反戰主義者沒了退路。我不能單槍匹馬跟一個國家對抗。南京是個既成事實,它是我們在此地、在中國的劫數。至少好幾年裡會是這樣了。我們將會強大,中國和其它國家將恨我們。但我們將強大。這是確定無疑的。」「而你為此自豪。」我尖刻地說,「你自豪,我看得出來。」「有可能。」松本說,「我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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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派詩人與美國女記者跨國戀:項美麗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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