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思念一個人是怎麼樣的一種感覺？對慕蓮而言，這種感覺是陌生的；她從來不是那種浪漫、會作夢的人。她十歲失去了父母，和慕晴一起住進了孤兒院，她一夜之間逼迫自己成長，學習一切該學的；隨著年齡漸長，她開始幫院長處理一些瑣碎的事情，在滿二十歲那一年進入美術館當一名講解員，截至目前為止，她的生命中沒有出現過什麼太大的起伏，直到這一次替傑西參加西洋棋大賽，最後莫名其妙的成為凱伊·卡迪羅的未婚妻。
命運之神到底在開什麼玩笑？慕蓮坐在花園的涼亭，望著眼前美輪美奐的豪宅和庭園，不自覺地又蹙起眉心。凱伊不過才離開五天，她已經覺得自己是被人丟棄的小狗。
「不要再想了。」她煩躁地甩甩頭命令自己。她必須時時刻刻提醒自己這三個月全是演戲，她不過是凱伊請來扮演未婚妻的人，事後他甚至會捐贈一筆鉅款給孤兒院，他們之間完全是利益交換，其他的什麼也沒有。
「我就知道你在這裡。」隨著迎風吹來的香氣和悅耳的女音，皇后笑容滿面的來到她的身邊。
「翩翩，我想回美術館工作。」慕蓮有點為難地開口。在這裡住了快一個星期，身邊雖然有皇后和騎士的陪伴，她還是覺得和這個地方格格不入，因為無所事事地待在這裡，讓她覺得自己很沒用。
「凱伊再過一個星期就會回來了。」皇后選了她身邊的位置坐下，扯了一片葉子在手心，故作無意地開口：「你知道要拒絕婚姻的方式很多，要和義父鬥法的機會也很多，但是弄出一個未婚妻就不太尋常了，凱伊向來不喜歡風險。」
「這件事的風險在哪裡，你應該也知道。他事後會付出一大筆錢維修孤兒院，這是一場你情我願的交易，怎麼會有風險？」慕蓮輕嘆一口氣，也坐了下來。
「我們等著瞧。」皇后神秘一笑，再次優雅地起身，淡笑道：「走吧！我現在陪你去見義父，我想他應該不會拒絕讓你回去工作的。」
這幾天下來，在騎士和皇后的陪伴之下，老公爵並沒有和慕蓮單獨相處的機會，他大多的時間都是安靜的，有時候他會若有所思地觀察著慕蓮，目光含著些許的好奇，但他什麼也沒問，沒有她預期的淡漠，也並不熱絡，只是接受了她的存在。
「要我陪你進去嗎？」皇后將慕蓮帶到老公爵的書房門口，在她身後溫柔地問道。對於看似柔弱的慕蓮，她總是會有一股保護欲。
「不用了，只是說說話而已。」慕蓮感謝地點點頭，而後輕輕敲了房門，當她聽到請進之時，她伸手推開了房門，在關上門時對皇后一笑，謝謝她的陪伴。
「是你，過來坐。」老公爵坐在氣派的辦公桌後面，看見她之後，便將報紙和臉上的老花眼鏡摘下，目光溫和地招手要她向前。
慕蓮順從地坐下，抬頭望向老公爵；他和凱伊唯一相像的就是那一對藍眸了，現在那一對眼眸漾著溫情，使得他的臉不再那麼嚴肅。
「你找我有什麼事？這些天我們一直沒機會說話。凱伊雖然不在，卻派了左右護法在你身邊，怕我這個老頭子會吃人嗎？」老公爵淡笑著開口。
「當然不是，只是我目前為止只認識他們兩個人。」慕蓮搖搖頭，其實不敢和老公爵單獨相處的原因很簡單，就是怕他臨機一動要找她下棋，那一切就真的玩完了。
「不用解釋了，誰也不喜歡陪一個老頭子。」老公爵苦澀一笑，想起了凱伊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將自己當成了工作機器，兩個人相處的時間便越來越少了。
「您真的誤會了，如果您不嫌棄我，我可以陪您聊天的。」聽到他語氣中的落寞，讓慕蓮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老院長，因此不假思索地就開口繼續道：「我知道我這麼說有點失禮，但是財富並不是人生中唯一的目的，我雖然不知道您多有錢，但是在我看來已經很多了，您可以減少凱伊他們的工作量，這樣他們就有多一點的時間可以陪您了。」
老公爵不語，當他再抬起頭時，他的表情更溫和了。
「你是一個好孩子，孩子們都大了，有他們自己的一片天空可以飛翔，我老了，也不要求什麼，現在只希望他們都能找到可以陪他們過後半生的人，翩翩是唯一一個已經結婚的，現在凱伊有了你，我想我會越來越放心的。」
「我……我其實……」面對這麼溫暖的關心，慕蓮覺得對他撒謊是一種罪惡，她遲疑了半天，還是無法壓抑越來越強烈的罪惡感。「或許您以後會對我很失望，我很笨的，什麼也不會，更不用說當什麼貴族了。」
「我要你保有原來的性情，我想凱伊喜歡你的就是這一點，不是嗎？」老人微微一笑，伸手覆在她的手心道：「等凱伊回來，婚事辦一辦，生幾個胖娃娃，我想我的日子就不會悶了。」
「呃！？」慕蓮像被蛇咬到一樣縮回自己的手，瞪大了雙眼，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
「是啊！凱伊已經老大不小了，等他回來就將婚事結了，也可以了卻我一樁心愿，我們好久沒有熱鬧一下了，我讓你先買點東西預備一下。」
「等一等。」慕蓮虛弱地抗議，看著老公爵起身拿出了幾張金卡。她才察覺到事態嚴重了。
「不要害羞，這是我給你的一點小禮物，喜歡什麼就買下來吧！算是爺爺給你的結婚禮物。」老公爵硬是將信用卡給她，堅持要她收下。
「老爺爺。我必須要向您坦白一件事。」慕蓮蹙眉，緊張地深吸一口氣。這樣下去肯定會穿幫的，她必須在問題變得無法解決之前釐清一切。
「你想說什麼都可以，爺爺都會答應你。」老公爵微笑地再次坐下，準備凝神細聽。
「其實……我不是凱伊的未婚妻。」她雙手交握，頭低低地看著自己的手。
「我知道，而且你連西洋棋也不會下，對不對？」出乎意料之外的，老公爵笑著開口，震得慕蓮抬起頭來，一張小臉又青又白的，顯然被嚇壞了。
「您……您知道？」慕蓮的腦子已經亂成一團了。這裡的人為什麼有本事將每件事都查得一清二楚？而且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淡然模樣。
「你既然要成為我孫子的新娘，我當然要對你做一番調查。」她受驚嚇的表情讓老公爵笑開了臉，覺得表情豐富的她相當有趣。
「您不反對？」這和凱伊口中的老爺爺完全不一樣，他不但不反對，還笑著祝福他們，這之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想你一定聽凱伊說過我的事，慕蓮，我雖然老了，而且愛棋成痴，但是我並不是不講理的人，我真的會用下棋比賽來決定凱伊的婚事嗎？我並不是這麼頑固霸道的老人。」用西洋棋來決定一切這件事，已經讓他失去了一個兒子，他怎麼會再犯同樣的錯誤？看來凱伊並不真的了解他。
「那您為什麼不對他說清楚，他一直以為……」慕蓮已從震驚中恢復，她感覺到這一對祖孫似乎對彼此都有一些誤解。
「或許我們都太相像，也太驕傲了，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很了解對方，其實並不是這樣的，只是時間已過了這麼久，我都不知道要怎麼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了。」他一嘆，神情之中的寂寥彷佛讓他一下子老了好幾歲。
「您不要難過，等凱伊回來了，你們兩個人可以好好地談一談。」慕蓮主動過去握住了他的手，語氣中充滿了同情和鼓勵。
「你是個好孩子，凱伊的眼光不錯，他會喜歡你不無道理。」老公爵笑了，伸出另一隻手覆上她的手背，接受她溫柔的關懷。
「他……不是這樣的，他拜託我扮演他的末婚妻，是為了要擺脫凱薩琳女爵，並沒有其他的意思。」慕蓮婉轉地解釋，並希望他對這件事有太大的期望。
「我了解凱伊的能耐，他有幾百種可以擺脫她的方法，再說，雖然我的眼力不好，我還是看得一清二楚，那一天他臨走前，不是在你房門口難分難捨的，那一股熱情差一點將我的房子燒起來哩！」老公爵笑著說出幾天前親眼所見之事。
「您看到了？！」慕蓮的臉刷一下子脹紅，尷尬極了。
「好孩子，這樣子你該放心了，我雖然老了，卻不是什麼不開通的人，你先前找我是為了什麼事？」見她害羞得厲害，老公爵好心地想將話題帶開。
「啊！對了，我是來告訴您，我想回美術館工作。」慕蓮將自己此行的目的說出來。
「你去吧！只是我怕凱伊回來會不開心。」老公爵點點頭，經過他的調查，他知道慕蓮相當喜歡她的工作，而且是個稱職的員工。
「不會的，只是我不習慣無所事事，再說我也很想念那些一起工作的同事，還有院長、院童……」他們都不知道她替傑西參加比賽，更不知道她現在是凱伊·卡迪羅的末婚妻。誰會相信平凡如她，在一個月不到的日子裡，生命竟然起了這麼大的變化。
「我明白了。最後一件事我想拜託你，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已經知道了你的事，任何人都不可以，包括皇后他們，知道嗎？」在慕蓮離去之前，老公爵忽然開口喚住她，鄭重地叮嚀。
「咦？！」她錯愕地回頭，整件事不是已經弄清楚了，為什麼還要隱瞞？
「你或許是我和凱伊彼此坦白內心想法的重要人物。」老公爵神秘地開口。「你願意答應我的請求嗎？無論發生任何事，不管我怎麼做，都不泄露這件事。」
「如果可以幫助你們兩個人，我願意的。」她點點頭，不再追問。
「好孩子，謝謝你。」老公爵以溫暖讚賞的眼光看著她，現在他知道為什麼棋士團的人都這麼喜歡她了，慕蓮雖然沒有絕色的面容，卻有讓人不由自主想親近的柔和氣質。
「爺爺，如果您悶的話，可以來找我，我下了班就可以陪您聊天的。」這一次的談話讓她覺得老公爵並不是一個難以親近的老人，他只是寂寞而已。
「我會的。」老公爵含笑允諾，看著她纖細的身影離開了房間。
直到門關起了，他皺紋滿布的臉上再次漾出了開心的笑容，他雖然老了，但還沒有喪失玩遊戲的心哩！既然他聰明的孫子想玩遊戲，他這個爺爺也要賣力演出才是。
※※※
第二天早上，慕蓮和皇后、騎士共進早餐之後，就坐上老公爵準備的私人飛機，動身回法國。
慕蓮和老公爵達成了協定，暫時先將她的工作改成非全職性的，如此一來，一個星期中她就可以有一半的時間回摩納哥陪他，另外他也答應了會到美術館看她。
巴黎國立波米美術館
「慕蓮，你這兩個禮拜到哪裡去快活了？」
中午休息時間，一雙健臂忽然從慕蓮的身後摟住她，差一點讓她口中的午飯噴了出來。
「馬修！你要害我噎死嗎？」她回頭怒瞪對方一眼，並拍掉他差點讓自己窒息的魔手。
馬修是一個金髮綠眼的英俊男子，也是她剛進入美術館的指導員，平日就喜歡和她嘻嘻哈哈的笑鬧。
「你做了什麼好事還不老實招來？消失了這麼久竟然還沒被開除，一定有什麼不得了的好事發生了，快告訴我。」
他一屁股坐下，準備拷問她；慕蓮本來只請假一個星期，可是她卻在三個禮拜后才出現，而且她不但沒有被開除，連一向嚴厲的館長在一天之中對慕蓮的微笑次數竟多過她這些年的總數。更離譜的是，他還聽說慕蓮已經調成了一個星期只需工作三天的閑差，真不知道她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告訴你，你一知道，全巴黎的人就知道了。」慕蓮笑吟吟地回他一句。
「慕蓮，你這樣子太傷我的心了。」他捧著心哀求，可憐兮兮地望著她。
「不是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的是你的枕邊人傑克，他碰巧是報社的記者，而你又是對枕邊人藏不住話的人。」
法國算是世界上幾個願意公開承認同性戀的國家之一，在巴黎，同性戀人可以得到和其他人相同的待遇。剛認識馬修不久她就知道他是一名同性戀者，不過這並不影響他們之間的友情。
「你這些話最好不要讓傑克聽到，否則他以後絕不會邀請你到我們家吃飯了。」馬修笑著警告，他和傑克都很疼愛慕蓮這個中國娃娃，有時間更會邀請她到他們的小公寓一起共進晚餐。
「你當然不會說。因為我是你最好的女性朋友和同事。」她俏皮地眨眨眼，眼眸流轉之時漾出不同於往的美麗。
「完了完了！」馬修盯著她一會，而後搖搖頭，猛嘆氣。「你已經陷下去了，而且陷得不輕。」
「你在胡說些什麼？」她笑著拍她的肩頭，假裝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就是你現在這種眼神，在談戀愛的眼神，到底是誰這麼有魅力，可以讓你這個小頑石動心？」馬修嘖嘖稱奇，沒想到一個月不到，她竟然改變了這麼多。
「這麼明顯嗎？」她伸手撫住兩頰，有點惶恐地問道。
「你不知道？不過這個時候的女人最美麗。快點告訴我他是誰，否則我饒不了你！」馬修繞過桌子來到她的面前，伸出手開始要搔她癢，慕蓮又叫又躲，笑得說不出話來。
「不要鬧了！」她笑著求饒。
就在這個時候，休息室的門打開了，館長出現在門口，虛偽的笑容掛在她肥眸的臉頰上。
「有什麼事？」兩個人停止嘻笑，慕蓮輕聲開口。
「有你的訪客，已經在大廳等你了。」館長非常有禮地開口。
「謝謝，我現在就過去。」她笑著對館長說，而後急急忙性地走出去。看到館長那副獻媚的嘴臉，難道是老公爵來找她了？
來到了美術館的大廳，她就看見了耀眼美麗的皇后；她穿著一身黑色皮衣，戴著墨鏡，饒是如此，還是難掩天生的丰采。
「翩翩，你怎麼來了？」慕蓮又驚又喜地一步上前，她才回法國不到三天，皇後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是自願來接你回去的。」皇后取下墨鏡，一雙美眸盯著慕連看，上揚的唇輕輕扔下一個震撼性的句子。「凱伊回來了。」
「他回來了？！」慕蓮輕呼一聲，怎麼這麼快？！她都還沒有心理準備，他不是下個星期才會回來嗎？
「讓他歸心似箭的理由我不清楚，不過你回法國工作這件事他好像不太開心呢！反正生病的人最大，我只好親自將你請回去了。」
「凱伊生病了？嚴不嚴重？」慕蓮的臉一白，旋即回身往後跑去。「你等我一下，我拿個東西，馬上就和你回去。」
「他只是感冒而已。」皇后戲謔一笑，對著慕蓮遠去的背影輕聲道。
她重新戴上墨鏡，在等待慕蓮的同時只好將視線停在眼前的畫上；那是一幅由混亂曲線構成的油彩畫，看起來就是一堆複雜的線，題目就叫做「愛情」。
「愛情？」皇后似笑非笑地揚起嘴角，果然是一團混亂的曲線，而她正等著看聰明的凱伊要如何將它拉成一條完美的紅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