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處的卡爾曼(5)

近處的卡爾曼(5)

「你是我的羅姆,我是你的羅米。」卡爾曼瘋狂地跳著唱著。他們好像不喜歡吉卜賽這個名稱,他們自稱「羅馬」。卡爾曼唱的羅姆和羅米,梅里美已經註釋了,都是這個羅馬的變形。我知道這是一個概念複雜的詞,它大約不會和義大利那座城市同義。還有奚太那、奚太諾等稱謂,對只接受過可憐教育的我們來說,究明這些辭彙實在是太力不從心了。在巴黎附近,朋友領我去看過一個靜謐的公園墓地。有一個無名人的墓,黑色的光滑石頭上刻著幾行詩句。朋友說;從詩判斷,這是一個吉卜賽男人。但他沒有姓名、沒有國籍、沒有年齡。墓前堆滿了鮮花,顯得比任何一座墓都醒目。朋友猜他是個隱形社會的首領。那如小丘般堆滿的華麗鮮花,像在標誌著一個度數。生前的做為和死時的缺憾,以及獲得懷念的程度。這麼多人尊敬他!……我吃驚地想。如今人們都熟知納粹的大屠殺,holocaust已經是一個常用辭彙。但在這裡我聽說,納粹同樣大量屠殺了歐洲的吉卜賽人,即羅馬尼人。自從進入歐洲,他們就被隔離、被歧視、被驅逐、被當成奴隸販賣和不經法律地殺戮。他們是最先被推進毒氣室的,但是在紐倫堡的審判庭上卻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他們至今還過著萍蹤不定的日子,在內部自成系統,緊抱著古老的傳統。算命、賣唱、舉著一束松樹枝追著遊人。在阿爾巴辛,在已經成為世界文化遺產的窯洞區(它的居民多是吉卜賽人,而且這片洞居從13世紀以來一直被連續使用)附近,我在樹蔭下的石階上歇息。從這裡,可以眺望峽谷對面的阿爾·汗姆拉宮。一個老大娘--是一個隨著響板聲出現的胖老大娘,登著台階,從下面走了上來。她把兩片檀木板夾在手指中間,奇妙的清脆節奏,隨手而出流淌迸濺,好聽地響成了長長一串。曲子美妙地敲罷了,她卻嘆了一口氣。「為什麼不買我一個呀,」她一邊費勁地扶著石階坐下,一邊自語著。你年輕時,也有過磨難和抵抗嗎?也有如同卡爾曼那樣的、寧死不屈的酷烈青春嗎?我的眼睛沒有動,心裡卻悄悄想。她瞟了我一眼。不用猜,她把我當成了坐著豪華旅遊車爬上阿爾巴辛、再花上4000比塞塔看一次所謂弗拉明戈表演的日本人了。梅里美究竟是在建議什麼呢,還是僅僅只有學術的癖好?費了一番勁以後,我還是決定留下一絲備忘以後,先去享受小說本身的美感。無論作家隱藏的初衷是什麼,沒有疑義的是:他筆下的小說是不朽的。我想,他筆下的文化也是不朽的。這一切--故事、人物、文化構成了一種美感,他人難想難及,魅力如蝕如刻。他描畫的「異族」那麼光彩奪目,使得當年羊皮為服酪為漿、正值身為異族的我,一下子就被牢牢抓住了。遠在艾依特瑪托夫之上,是他影響了我的文學趣味和筆法,也影響我開始了類似的觀察。所以我覺得,不一定非要撐著小說家架子沒話找話搜索枯腸,給印刷垃圾成災的社會再倒上幾筐。我可以--比如寫寫對《卡爾曼》讀後感。至於羅馬尼,以後我會留心他們的事。直覺告訴我,他既然這麼寫,一定有他的道理--小說居然給人一種可信賴的讀後感,這使做為小說家的我非常驚奇。巴斯克的不幸的美男子,羅馬尼的野性的俏姑娘,此刻依然活著。死了的可能只是我們:不讀《卡爾曼》的現代人。如今,唐·何塞可能不知該把他的槍放置在哪裡,卡爾曼可能反感去給旅遊者表演贗品的舞蹈,他們會和我們一樣不知所措,但是他們都不會向體制墮落。就像男女兩人都死了但是都沒有認輸一樣,美是不會認輸的。絕對的美氣質,只要一息尚存就會活著,與這個不義的世界相生相剋,代代糾纏。你是我的羅姆,我是你的羅米卡爾曼依舊跳在一個古怪而魅人的節拍上。她無視旁人,她不問環境。她痴醉而專註地跳在一張粗木圓桌上,她的歌聲如一個遙遠的呼喊,不休的迭句重複著又重複著,好像在說著一個古老的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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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承志新散文:鮮花的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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