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馬與鬥牛(2)
力量飽滿的公牛神采奕奕,昂著漂亮的頭再次風馳電掣衝來。欺騙的粉紅咖巴一甩,它又撲了個空。急煞腳的時候,公牛險些摔倒,蹄子銳烈地划起一團土霧。奧~~唻!全場的喝彩聲隨著牛的撞擊、剎腳、踉蹌騰空而起,奧唻!喝彩如平地一聲雷。三次進攻之後,公牛的銳氣被磨平了。它又抖擻精神,向那塊粉紅的布旗子衝突撞擊了幾次,但是大概它自己也覺得出,它頂出的犄角,如鋼刀入到水裡、如箭射入空氣一般,瞬忽便被化解掉了。我看得津津有味。鄰座時而細緻,時而沒耐心地告訴我們一些鬥牛規矩。告訴我們那塊鬥牛斗蓬叫做capa,告訴我們劍客叫matador,就要出場的騎馬胖子,叫做picador(長矛手)。但好像他對正在場上瀟洒表演的見習鬥牛士艾爾·芳迪,並不熟悉。在燕形的大咖巴翻舞之中,公牛幾經無效的攻擊,暴怒似乎平息了許多。就在這時,一陣軍號聲響起,穿著牛皮護套的肥胖甲馬出場了。(4)我盯著那副結實的牛皮甲。它一出場,我就有了預感。不知怎麼,我心裡慢慢漲起一股不安。那是一副皮圓筒,皮矮牆。圓圓低垂的一圈厚皮罩,攔著那匹粗腿的重型馬的馬的全身,直到腳踝。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聯想到公牛無法撞擊它。犄角會被彈回來,頂多蓬地響一聲,我想。馬上騎著一個胖子,戴一頂平圓帽,手執一柄長矛。「Picador!」鄰座粗漢轉臉對我指點道。「皮嘎朵爾!」我大聲回答,表示已經明白。幾個穿紫穿黑的「小東西」,把公牛逗引到了甲馬正面。黑公牛發覺,一個緩緩移動的大圓筒,居然膽敢攔住了路——於是,它開始了自己一生中最關鍵的突刺。牛角狠狠地撞在皮圍裙上,響起了悶悶的蓬的一聲。甲馬只是微微一晃,能摧毀一座房屋的猛力被消解了。與此同時,皮嘎朵爾的長矛刺進了牛背。公牛退了半步再死命頂去,它的犄角徒勞地頂著鬆軟的厚皮罩,牛背上血流淌下,但看不清楚,只見漆黑的皮被血染得淋漓。胖子在馬鐙上站立起來,豎著矛往下扎。使勁地搗。牛茫然地撤退幾步,這個怪物怎麼不倒下去呢?它鼓足蠻力,再次沖了上去。牛角又一次蓬地撞在皮牆上,甲馬依然只是微微搖晃。而那長矛趁勢又刺進脊骨,我斷定矛尖刺入的不是皮肉而是脊椎,看得出公牛疼痛至極。皮嘎朵爾站在鐙上,他似乎快感無限,豎著矛對著牛背,使勁地搗。公牛絕望了。但它再無後路,無論為了解疼還是為了復仇,它都只能掙命死抵,攻破這道萬惡的皮城牆。用犄角頂、抵、鑽,不放走又硬又軟的敵人,拼上全身的重量和力氣。甲馬的厚皮罩子,它的緩衝性能,消解了公牛的攻擊和尊嚴。我心裡古怪地感到不平,感情正悄悄沸騰。(5)但是看不太出出血的程度,因為血在漆黑的背上,並不是紅的。觀眾只能看見牛背上流淌淋漓,沒有使他們不安的紅色。花鏢上粘著鮮艷的花絮。不用「小東西」,艾爾?芳迪雙鏢高舉,身如彎弓,奮力躍起,准准紮下。他在公牛衝來時矯健優雅,竭力表演著他的男性美。他鏢鏢中的,無一鏢脫手,無一鏢刺偏,博得了陣陣雷鳴般的歡呼。受傷的公牛好像在捨命陪君子。它忍著我猜是傷了脊柱的劇痛,陪著艾爾·芳迪,一共讓他紮上了六支花鏢。經過了皮嘎朵爾的「刺背」,驕傲的公牛已經萎鈍了。終於花鏢扎完了,它原地站著,開始急促地喘息。六支被血浸透的花鏢、牛的腹腔、乃至公牛的生殖器都隨著喘息,一齊劇烈地抽搐。但是艾爾?芳迪拿來了一塊深紅色的capa,鄰座又轉過臉來,他逼視般望著我:mureda。我沒有留意他,最後的時刻到了。劍客單手握著一柄細細的劍,而公牛在對面劇烈地喘著。接著,使用深紅色的mureda,不斷表現人的優美姿勢的最後一節,對於公牛隻是耶穌到達那座荒山之前的受難路。人不斷地擺姿勢、做動作、誇張勇敢,而公牛則步履蹣跚,勉強跌跌撞撞地衝過去,又衝過去。利用人向觀眾賣弄風情的一些空隙喘息,肚腹如壞了的風箱,激烈地抽動不已。我努力搜索蒙古草原的回憶,想找到類似什麼。但是草原不能參考;那兒的牛,沒有這樣的遭遇。公牛隻顧喘,它已經不行了,我想。鬥牛士故意把劍放在背後,讓身體一點點逼近牛頭的尖角。你何必在這會兒逞能呢,它的脊椎斷啦……我心中慘然。我意識到該表現得禮貌些,但我只能獃獃看著,不知所措。最後,那隻彎頭劍刺進了牛的脊背,鮮血淋漓的公牛頹然倒下!全場爆發了轟雷般的歡呼,而我的眼淚卻幾乎奪眶而出。憤怒在心中突破了界限,我終於忍無可忍了。小東西們趕著馬,來拖死牛的屍骸。死牛古怪地仰著兩隻尖角,沉重的身下,沙子被拖出一道深溝。對著鄰座跳起來吼叫的漢子,對著在滿場快樂喊叫的觀客,我默默地說:可恥!……(6)第二頭牛沖了出來。我覺察到,自己變得心情漠然。那頭牛依然漂亮,身上依然如披著錦緞。鬥牛士的動作依然敏捷漂亮。只是,三回合之後,慢悠悠地那匹甲馬又出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