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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張小北他現在很孤獨,很可憐。我很想再像從前一樣跟他耍貧嘴,可是生活總是要從輕鬆走向沉重,任何人對此似乎都無能為力。晚上,我帶張小北來到以前我跟高原經常去的一個酒吧,在電影學院旁邊,叫黃亭子,這裡很安靜,最早的時候常常有詩人在這裡聚會,對於詩人我了解得不多,我覺得詩人普遍的特點就是長得丑,比較落魄還有憂鬱,有點像現在的張小北。早幾年,我特別特別崇拜海子,好象我還有幸跟他見過一面,是在他任教的大學里,那次是陪一個同宿舍的姐妹去看她老鄉,遠遠地看見前面有一個頭髮蓬亂,充滿憂鬱的男青年走來,他的穿著非常隨意,甚至太隨意了,秋衣外面套了一件襯衣,他低著頭走路,與我們擦身而過,等他走遠了,朋友的朋友才問了我們一句,「知道那是誰嗎?」同宿舍的姐妹壞笑著,嘿嘿了兩聲說「還用問嗎,肯定是科學家,瞧那一頭亂髮,雙目有神的樣子就知道。」說實話,我當時表示非常贊同,他的神情頗想愛因斯坦,非常之深刻。「那是海子。」她的同鄉非常嚴肅地告訴我們,語氣中充滿著崇敬。那時候我甚至還不知道「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樣的名句,我從她的表情里看得出來,這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於是對著他的背影深深地凝望了一眼,大學校園裡車流滾滾,當然是自行車的車流了,雖然他的背影不是很清晰,但我還是深刻地記住了這個名字。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以後當我有很多次機會在這個叫黃亭子的地方,這麼近距離地接近詩人,我覺得他們都長得太平凡了,除了有一些儒雅的詩人氣質之外,我在他們的身上看不到任何堅韌的個性,也許就是因為當年的海子從我們身邊一陣風似的走過,我在那陣風裡第一次嗅出來詩人的氣息,本著先入為主的原則,我用那個身影去衡量所有被稱為詩人的偽文學青年們,發現他們天生都有點缺鈣,沒有海子那樣錚錚硬朗的骨頭。後來當報紙鋪天蓋地地開始報道他在山海關卧軌自殺的事件,我心中的那個背影卻更加地清晰起來,透過他的背影,我還曾經在夢裡看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充滿著對衛道者的不屑,我第一次感覺到我的思想接近了一個偉大的詩人,有點沾沾自喜。當我跟張小北走進黃亭子的時候,又遇到一幫所謂的詩人在高談闊論,看樣子是附近大學里文學社裡的學生,他們正在大談食指與北島,其中一個大聲地說了一句「我認為食指就是我們中國詩人的靈魂。」有幾個人附和著,過了一會,那個說話的學生憤怒地指著一本最新出版的詩集上的其中一篇,對著旁邊的同伴咆哮:「無恥啊無恥!這首詩的作者分明是食指,這裡卻說是郭路生!這些無恥的嫖客!」說著重重地將詩集摔在桌子上,他的神情頗似當年的魯迅,我也不知道我這樣形容他,魯迅先生地下有知面對我強加給他的恥辱,會不會翹著他優雅地鬍子,落下無奈的淚。黃亭子太安靜,我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太安靜的地方很容易就讓人說些掏心掏肺的話,這些年來,我只在剛和高原好的時候喜歡來這裡。不過今天還好,這裡因為有了這樣一堆偽詩人製造了文明的噪音顯得有些嘈雜,不會讓我和張小北顯得過於傷感。我們要了兩瓶啤酒,相對而坐。「那天你洗完澡怎麼就走了,我跟你說什麼了?」我忽然想起那天張小北喝醉之後跑到我家裡,噴出所有思想之後又離開了,我想大約是因為我喝醉之後跟他說的那些話,可是我又實在想不起來我當時說了什麼,我要早知道自己這麼健忘,我死心塌地地做我的記者了,反正記者寫過的東西就忘,而且不用負什麼責任。說實話這些年以來,我總忍不住去想象如果我還做我的記者,到現在我的生活是個什麼樣子,我總想說不定現在也是個名記了,也說不定比現在混得好,直到我有一天聽見一個企業家出門之前囑咐他的下屬「防火防盜防記者」的時候我才懷著極度僥倖的心理慶幸自己現在是個編劇,至少目前為止好象還沒聽過「防火防盜防編劇」之類的話。張小北一仰脖子半瓶啤酒就下去了,他不說話,乾巴巴地盯著我。「問你呢,我那天跟你說什麼了。」「你說你自己是個混蛋,毀了人家李穹這一輩子,你說她恨你恨的牙根兒痒痒,你還說……」張小北說到這裡打住了,眼神很遊離地票在距離我們不遠的那幫學生身上,「別的就沒了。」我驀地想起那天李穹在電話里跟我說的話,本來我喝過酒之後已經忘得很乾凈了,張小北這麼一說我忽然又想起來了,那天李穹說著說著,聲音就開始發顫,我覺得她好象哭了,我記得她說這麼多年以來,我在張小北面前明裡給熄火暗裡煽風,儘管我知道我並沒有這麼做,但是如果換做我是李穹,我也會恨我自己。「說吧,我還說了什麼?」我也半瓶啤酒下去,長長地舒了口氣,「是不是我說了什麼讓你傷心的話?」「也沒有……」張小北猶豫著該不該說,「我主要是怕我自己那天犯錯誤……雖然我離婚了,也不能把這福利都讓給你不是,多少好姑娘排著隊呢。」我呵呵地笑著,說張小北你他媽的還是這麼牛B啊,我這些日子看著跟吃了耗子葯似的,無精打採的還真把我給唬住了,對他豎起拇指,你真堅強!我覺得這是我對張小北說過的最具現實意義的廢話。「你給你實話張小北,這些年我在你心目當中是不是一個省略號啊?什麼都是,又什麼都不是。」說實話,我自己聽見這話都覺得有點臉紅,問完了我就後悔了,初曉你是個什麼東西!「你在我心目中像**一樣!」**是張小北最欣賞的女性之一,「沒文化,敢拼!」在我張要得意的時候他又補充了一句,他什麼時候學會了我損人的這一招兒呢?我嘿嘿地笑著,看了看旁邊那幫學生年輕地臉,借著酒勁兒高聲念到:「從明天起,做一個勇敢的人,傍大款,墮落,敢做敢愛,從明天起,做一頭勇敢的豬,吃食,睡覺,**,靈魂,明碼標價,從明天起,面朝人海,管他媽的是不是春暖花開!」我念完了這首臨時攢出來的改編海子的詩,面前那幫未來的詩人全都錯愕的像同情病人一般地看著我,彷彿我是個演偶像劇的明星。張小北看著我,咧開嘴就笑了,「其實那天你跟我說……其實也沒說什麼……」他開始神情嚴肅地看著我。「說!」「你說,我們說好了領證兒的那個早上,我但凡當著你的面兒掉那幾滴眼淚……你就踏踏實實跟我過這輩子了……」「那你跑什麼呀,我還以為說了什麼讓你心痛欲決的話呢,害得我這幾天睡覺都不塌實,吃飯也不香……」張小北搖搖頭,笑了笑,「原來你知道那天早上我躲廁所掉眼淚了?」「多新鮮啊,我拿腳丫子都想得出來!」我有些得意地看著他,「我是不是有點聰明過頭了你說?」「沒有什麼聰明不聰明的,你就是忒把自己當人了。」我正要反駁他幾句的時候,旁邊那一小撮集會的文學青年全都站起身來,特別恭敬地看著門口的方向,我好奇心本來就強,見他們都跟中了邪似的,我也禁不住想門口看過去。我先看見了小雨,以前跟高原劇組,化裝師。她今天打扮地特別像個韓國小妞兒,頭髮綁成一個朝天錐,穿條肥肥得短褲,白色的大背心,腳上蹬著一雙像高原穿的那種德國傘兵穿的靴子,黃色的。我第一眼看見了她,剛要招呼,就看見她身後那個拄拐杖的跟北島齊名的詩人走了進來。詩人充滿著儒雅,我很早就聽過他的名字,今天第一次見到他,感覺他跟我想象中的差不多,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不戴眼鏡,我而印象當中的詩人都是像徐志摩那樣的,戴著眼鏡兒,喜歡圍條圍巾,充滿睿智的學者型人物,當然了,現在是夏天,我也不能為難面前的詩人也戴條圍巾什麼的,只是不戴眼鏡,讓我覺得少了點什麼。我記得多年前我看見海子的時候,好象他也是戴著眼鏡兒的。詩人一進來,那幫學生連忙都給他讓座,都叫他何老師,詩人今年五張多了,看起來也就四十多歲,他一坐下來,先是讚揚了一通青年們對詩歌的熱愛是非常崇高的,不庸俗的愛好,接著開始回憶他與他的朋友北島現在在一起的日子,說起北島,他說,那是個很有趣的人,我正聽地起勁兒,想聽他接著往下詳細介紹的時候,他看了看其中一個學生年輕地臉,無限感慨似的說到,「你知道嗎?我有一個女兒,她跟你的年齡差不多大……」沒等他說完,一個學生就問到,「那您女兒也寫詩嗎?她也愛好文學嗎?」詩人沉默了片刻,看看身邊的小雨,苦笑了一下,對他的那幫FANS們說,「我把她弄丟了。」很沉重地表情,小雨的手抓著詩人的胳膊,似乎給他一點力量,於是詩人又很振作似的,堅定的說,「不過,我相信,我的女兒一定很出色,她會像你們一樣的聰明,充滿理想,一定是一個充滿浪漫情懷的我的女兒……」詩人說到這裡看看那幫學生,有看看小雨,輕嘆了一聲,「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人都沉默著,連我和張小北也聽著詩人說這些傷感的故事,他的聲音很好聽,充滿磁性,聽說詩人天生都喜歡女兒,我心想,他女兒真是很不幸,我想詩人肯定會是一個很牛B的父親,設想一下,生活在牛B閃爍的日子裡,那是多麼令人神往的事情,可惜我家老頭是學工科出身,老太太那點墨水頂多也就夠她自己用,根本不用想能熏陶我,要說我能有今天,我容易嘛我!小雨還是沒發現我的存在,直到我的電話刺耳的響起來。這個時候電話一響所有的人都顯得很反感,我迅速地將電話拿起來,點頭向那群人笑了笑表示歉意,向門外走去,小雨這時才發現我也待在這裡,這意外的邂逅令她感到很愉快,她對著我笑了笑。走到門外,我接通了電話,是奔奔。「有什麼指示小祖宗?」「你別逗了姐姐,忽然想起你了,哪呢這是?」「在一酒吧跟朋友聊天呢,黃亭子,電影學院邊上,明天幾點啊?」我答應明天陪她回去看姥姥。奔奔想都不想,「明天中午吧,我睡醒了給你打電話,姐姐你上那種酒吧什麼勁啊,要不你來找我,1919,歌舞昇平,觥儔交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受累跟您打聽一句,哪位朋友又從遠方來了?是你那皇軍大款啊,還是我們台灣同胞啊?」我也是沒事,跟奔奔貧兩句。「你甭管了,反正來我這的肯定都是地主一級的,連富農我們都不帶玩!來不來啊?」音樂很震撼,一邊跟我說話,一邊還有人招呼她喝酒,她跟人急,「丫的,滾蛋,沒看我跟我姐姐打電話吶?瞧你一腦門子官司,滾蛋,操!」「奔奔,你忙你的,我這正好遇見一個詩人,朋友,聊一會兒……」「哎喲,詩人?!成啊,我還沒見過活得詩人呢,有時間你介紹我認識認識,光聽說李白,杜莆,還有那誰來著,初唐四傑,這我知道,昨兒剛記住的。」她顯得很得意,「聽說著詩人都是什麼他媽的跳躍思維,我琢磨半天,丫的,就是他媽的前言不搭后語的說話吧,這幫丫挺的肯定都沒有性生活,你那朋友要有需要,你就給姐妹打一電話……」「奔奔,奔奔……」我攔她半天也沒攔住她說話,好容易等她停下來了,我趕緊說到:「您先忙著,忙您的啊,回頭我明天等你電話。」「操,怎麼這樣啊,要說道不同不相為謀呢,我就知道你們這幫知識分子特他媽矯情,得,得,你明天等電話吧。」沒等我反應過來,表個態呢,丫的把電話掛了。我剛要回去,跟出來的小雨撞個滿懷。「怎麼走啊,你一進來就看見你了,沒好意思打擾你們。」我跟小雨大招呼,詩人對我點點頭,保持著優雅的笑。小雨指指詩人,「他最近身體不太好,我今天是從天津趕回來看看他,還是跟你們高原請的假,今天得早點回去休息了,有時間再約吧。」於是我跟他們告別,詩人臨上車的時候對著我輕輕地揮了揮手,還真有點「輕輕地我走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