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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以後,我跟李穹到了青島,住在青島著名的太平角一路。從北京上飛機的時候,李穹還見到一個以前的同事,跟她一起飛國內的,現在是一條國際航線的乘務長了,我們遇到她的時候她剛執行完飛巴黎的任務,穿著得體的制服,拎著皮箱優雅地工作通道走出來,遠遠地看見李穹揮手。李穹問我,「是跟咱揮手兒呢嗎?」「要是,也是跟你,我反正不認識她。」等她走近了,李穹才看出來那人是誰,她拉著空姐的手,高興地差點竄起來,「你瞧你還這麼苗條,怎麼保養的啊,跟那時候沒什麼大變化。」「還年輕啊,我兒子都五歲了……」倆人拉著手到休息室里聊了一個時候,我在旁邊的書店裡翻雜誌,最新一期的香港周刊上介紹了高原拿到柏林參展的電影,文字旁邊還有高原的一張工作時候的照片,我心裡美滋滋的,掏錢買下了一本,坐在一邊的椅子上仔細研讀,周刊上說,高原的電影代表了中國新一代導演的最高水準,在亞洲電影界也是一個代表,他們覺得高原是得獎的大熱門,激動得我當時就給高原撥過去一個電話,結果又受到了這個工作狂的一通狂批。在飛機上,我把周刊拿給李穹看,李穹拿在手裡盯著高原的照片看了看,對著我笑了一下,她臉上的傷還沒有完全好,戴了一個能遮住半邊臉的大墨鏡,鏡片略微有點三角形,遠處看,活脫脫一個大頭蒼蠅。李穹看完了報道,對著我猙獰地笑了一下,「好啊,高原總算熬出來了,你也該好好收拾收拾自己了,別整天牛仔褲大背心的。」「還怎麼收拾啊,咱心靈美不行嗎?」「別看高原現在拿你沒轍,你等著看吧,到時候別怪我不提醒你啊。」李穹把遮光板打開,飛機外面的雲層在我們眼前掠過,飛快。我問李穹,「李穹,做飛機的感覺有什麼不一樣?」她想了想,對著一個空姐的背影看了良久,「要是我那時候沒跟小北結婚,可能我會跟我以前那個同事一樣,看起來年輕一點,也能熬個什麼小頭頭了……人啊,真是沒法說,得到了,又失去了,失去了又再讓你得到……他媽的。」「李穹,要是我們坐的這架飛機出事了……就現在這架,你最想做什麼?」我問李穹這個問題的時候,腦子裡想象著跟高原結婚時候的情景,我想,我媽一定會穿得很漂亮,一定會很高興,她女兒終於嫁出去了,我想高原也一定會很高興,臉上的皮縱到一起,像一個綻放的花朵,至於我自己,我一定是穿著婚紗,露出肩膀的那種,許多的朋友歡聚在我們的四周,一片的歡騰。「我最想給小北打個電話。」李穹頭向著窗外,不知道是在看天還是在看地,「我要告訴他,我不後悔跟他這幾年,我還告訴他我要死了,希望他能為我掉眼淚,為我而哭一場……」她像是在喃喃自語,然後突然地面對著我,「這個願望簡單吧,我最好的幾年都給了他,」她看著走過的空姐,微笑著,「當年我跟小北結婚的時候,就跟她們差不多,年輕,漂亮,我老了初曉。」她顯得非常傷感,讓我有點不知所措。「得了吧你,不信你問問這些姑娘,哪個不想當演員,空姐,闊太太,女明星,你夠可以的了。」我自己說的話的時候都覺得喉嚨里發澀,李穹心裡的苦我應該知道。「結了婚的跟沒結婚的就是不一樣,你比我年輕多了。」她居然羨慕地看向了我。「扯淡。」我從牙縫兒里擠出來兩個字,伸手把遮光板又放下來,陽光射進我的眼睛里,會不由自主地流眼淚。「要是這飛機真的就出事了,小北會哭的。」她看著我,用墨鏡後面不可捉摸的眼神,「初曉,那天我跟你說的話都是真的,我是說,我是說……關於張小北的那些,我做夢的時候常常都是喊著你的名字……」「你應該知道是誰對你下手的吧。」我有點口不擇言的意思,好象都沒經過思考,脫口而出的一句話,我不是真的想知道誰幹的,我只是想把話題岔開。李穹會意地對著我笑了笑,「都過去了,誰下手都無所謂,怎麼計較得過來啊。」她說完了這話,就將頭靠在椅背上睡去了。我不知道她說得是那些兇手還是在說我,心中非常忐忑。北京到青島一個多小時,大米粥安排的朋友在機場等候著我們,見了面直接把我們送到了太平角一路的一棟海邊別墅里。據說早先幾年,這個區不許出租汽車行駛的,因為這一帶在夏天都是中央首長們休息的地方,我們住的那條路上,清一色的都是一百多年歷史的歐式小洋樓,據說都是當年德國人建造的,從樓里出來,走上二十幾步就是海邊,從另外一個門走出去,是幽靜地小路,很多蒼翠的樹木遮擋住太陽,我跟李穹住在這裡,簡直美飛了。把行禮扔到房間里,李穹就張羅著出去轉悠,我們倆一個鼻青臉腫的,一個挎著打著厚厚石膏的胳膊,穿著拖鞋和短褲就到外面晃悠了兩圈,離我們住的地方不遠是一個渡假村,一水兒的活海鮮,李穹一見到海鮮,馬上忘了北京那些不愉快,化悲痛為飯量,一通胡吃海塞。吃飯的時候,旁邊一個遊客還把李穹跟認出來了,顛兒顛兒的跑過來,指著李穹的臉,「哎呀!我認識你呀。」他嘴巴張得很大,上面的兩個板牙兒幽默地擺出一個八字的造型,我跟李穹一愣,不認識這位啊,李穹更是著實給嚇了一跳,擦擦嘴,問他,「對不起,您是?」「我是觀眾,嘿嘿,觀眾,我在電視里見過你……」沒聽他說完,我就見李穹鬆了一口氣。她扶了扶大墨鏡,跟人家笑,「哦,您好,您好。」面前的人還跟那想,「哎呀,對,對,對,你是那個……你看我這記性,怎麼一時想不起來了,就在最邊兒上……」他一著急,臉就紅了,他的整個面部表情很像一個發育畸形的土豆,比李穹那張被人揍過的臉可憐十倍,「對,對,對,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那個,那個……對呀,你叫李霞!」他一笑起來,整個臉像被人剛從攪拌機里撈出來似的,「哎呀,李霞,我們都很喜歡看你主持的節目啊,聽說你是新疆人?我們是老鄉啊,老鄉,我老家是蘭州……」我一聽,差點把一隻螃蟹爪子直接咽下去,媽的,哪冒出來的這種人啊,認錯了人不說,還把蘭州說成是新疆的,我猜,不是他這會兒喝高了,就是當年他父親大人喝高了才會和他母親大人一起合計著生下了他。我看李穹,那傢伙臉都藍了。熱心觀眾還在喋喋不休,「哎呀,李霞啊,上次你主演的那個什麼大漠王妃我們都看了啊,很好,很好看啊……對了,你有沒有男朋友啊現在,家裡人都好嗎……」我心想這也他媽的就是在青島,我跟李穹人生地不熟的,這要在北京的薑母鴨吃飯,就我這爆脾氣,肯定會一揮手,再大喝一聲:來呀,拉下去,給我打!在這,我還真不敢。「我說這位師傅,您認錯人了,認錯人了,她不是什麼李霞,也不是什麼演員,她是我們那一服務員,就一服務員,您搞錯了。」我趕緊用一隻手把熱心觀眾給攔下了。「不對,不對,你們文藝圈的人都這樣,叫人認出來就死不承認。」他死命地搖頭,指著我,「您不會就是她的經紀人吧,我一看你們就是文藝圈裡的人,你看,要不她怎麼會帶著墨鏡呢,你們文藝圈的人出門都戴墨鏡……」我真想揮手給他一拳頭,要不是怕我打不過他,李穹又跑不快。沒轍了,我大吼一聲:「服務員,叫經理來!」像那天那樣李穹被熱心觀眾認出來的時候還有許多次,有幾次,李穹心情不錯的時候,還正兒八經地給人簽了幾回名兒呢,我還真沒想到,這傢伙才出道沒幾天,名氣居然這麼大!連我這個在圈裡摸爬滾打這麼多年的老江湖都沒撈著過給誰簽回名兒,我在失落之餘,安慰我自己,誰讓我是幕後英雄呢。晚上的時候,我跟李穹通常到距離我們住的地方不遠的一個叫郎園的酒吧去喝點酒,有幾次,李穹喝醉了,我也喝高了,我們倆就在午夜無人的大街上一路狂奔,一直奔到雙腿發軟,再也挪不動步的時候,也不管幹凈不幹凈,就往地上一躺,躺夠了,在互相攙扶著回到別墅里。那天又去郎園,居然在裡面見到了久違了的老B的前夫,他和另外一幫當地的演員圍坐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胡侃,彷彿一個黑社會大哥,坐在他旁邊的一個小妞非常崇拜地看著他。我一看見他,兩步衝上前去,大喝一聲,「身份證拿出來!」他挺詫異地轉回頭,看見我和李穹立刻哈哈大笑,跟我犯貧,「怎麼著大編劇,又跑這體驗生活來了?這回不是……」我知道他想說賣淫,立刻拿起桌上果盤裡的一塊西瓜堵住他的嘴巴。接著他跟在坐的人介紹我跟李穹,「這個,北京城裡一大禍害,初曉,高原的老婆。」他打他一巴掌,「我還沒結婚呢啊!」他哈哈大笑,又跟周圍的人介紹,「雖然還沒結婚,可是已經有許多事實了。」他接著介紹李穹,「這位,大美女,演員李穹。」在坐的人都很興奮,拽著我們坐下來,有個當地報紙的記者馬上湊過來要給李穹做一個專訪,另外一個濟南的記者也拖著我,非得要讓我談一談高原。我跟李穹差點沒被他們整死,三下兩下好容易掙脫了出來,酒吧老闆又追了出來,愣要把我們拖回去請我們喝酒,說得特別真誠,「你看,你們來了這麼多次,我都沒留神,要知道是你們,我怎麼也得給個折扣吧,走,走,走,回去喝兩杯,我請客。」嚇得李穹也不管我了,撒丫子開跑,大黑天的她也帶著墨鏡,居然沒撞到牆上。經過那次在郎園酒吧過後,我跟李穹塌實了一陣子,她臉上的傷已經好了,偶爾她會去海邊游泳,我就在沙灘上看著她,偶爾我們也去青島著名的商業街鐘山路去賣點小玩意兒,去棧橋吹吹風,去真正的漁村看漁民出海,更多的時候,我們倆都待在別墅里不出門,沒有電話,也沒有人來找我們,我將構思的劇本口述出來,李穹幫我打字,我們像姐妹一樣地每天都過得很快樂,很匆忙。常常在吃過了晚飯的時候,我們倆一起沿著海邊的圍牆散步,一邊走,一邊聊著許多年前我們初識時候的故事,常常就在人群里肆無忌憚地仰天大笑,日子過的很平靜,很快樂,我睡不著的時候會想高原,不知道他的新戲拍得怎麼樣了,李穹也隔三差五地給胡軍打個電話,日子一如往常,只是轉瞬即逝。轉眼,三個月的時間就過去了,我和李穹完成了給文化公司的劇本,10月的青島天氣也開始熾熱了起來,我們回到了北京,我沒想到北京等待著我的是一場近乎災難的鬧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