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恰似你的溫柔(4)
身上經常會有被媽媽掐得發紫的痕迹。一小塊一小塊的,青色的,紫色的,紅色的,很疼。那些疤痕相當醜陋。後來它們全部剝落,復原,再也看不到絲毫的痕迹了,但是再想起來的時候,還是覺得疼。七歲那年,為了救她,媽媽死了。韓九月就隨著爸爸回到他的家了。他的妻子個子很矮,臉上搽了一層很厚的胭脂,可她依然不是個美麗的女子。見到她,爸爸要九月叫她媽媽。九月犟,不肯叫。在得知媽媽為了救她而喪命之際,她對媽媽再無恨意,再無懷疑。她徹底相信媽媽是愛她的。雖然在相處的短短七年裡,兩人彼此誤解。韓九月無法稱呼奪去媽媽心頭所愛的女人為母親。母親,實在是一個太過莊嚴的稱謂。那女人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眼神凌厲。爸爸將臉扭向她,柳英,你看,她不肯叫呢。又低下頭對女兒道,九月,九月,那叫聲英姨,可好?他語氣里,有強烈的企求和討好的意味。沒待韓九月開口,叫柳英的女人發怒了,叉著腰說,你把那女人的女兒領進家門,我還沒說什麼,居然讓她叫我姨?我可是你明媒正娶討回來的!那女人算什麼!她可沒有名分!名分。媽媽還活著的時候,韓九月聽到一些女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沒有名分的事情,她還這麼苦苦地守,為了什麼!外公外婆對給家裡丟了人的女兒表示不滿,將她趕了出去,再無瓜葛。外公死了,也不讓媽媽回去,她遠遠地看了又看,連親戚也不准她走近,聲嘶力竭地控訴她是韓家傷風敗俗的女兒。柳英繼續道,姓周的,你把這孩子帶回來,我不追究,可以後她的生活費、學雜費,統統跟我無關……辰辰讀書花錢,你一個子兒也少不得。說著,絮絮叨叨地走進廚房,嘴裡還在野種野種地罵。爸爸蹲下身來,看著韓九月,低聲道,九月,以後受了委屈,不要怪爸爸啊?是爸爸沒用,爸爸對不起你和媽媽啊!他的眼淚流下來。韓九月伸出手,替他擦拭著,爸爸,為什麼你當年不要媽媽了呢。他愣住,然後說,九月,大人的事情,你是弄不清楚的。爸爸錯了啊。為了養家,爸爸每天在外勞作,早出晚歸,家裡常常只有韓九月和英姨母女在家。英姨說,死丫頭,你是不是把辰辰的洗髮水用了啊?她把日記本摔到韓九月面前說,你敢說你不幸福?你怎麼不幸福了?我給你吃和穿,你還不幸福?我虐待你了?說罷開始哭,嚷得整個院落的人都出來看笑話。她哭,她鬧,她說,真的是這樣啊,天下的后媽難做啊,我這樣對她,她還覺得委屈!我憑什麼收留她啊?她不領情倒也罷了,還嫌棄我對她不好!我完全可以將她拒之門外的啊,可是我沒有這麼做!我的委屈誰又看得見呢?那是一種叫做「蜂花」的洗髮水,紅色的。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都是五塊錢一大瓶。可從此韓九月不敢再用它,又買不起別的,直到她離開家去縣城住讀,都是用肥皂洗頭髮了。她的發質就這樣差了下去,便是到了後來,有錢打理頭髮,再好的護髮素和精油以及各類不菲的倒膜都無濟於事了。就如同那些童年的災難,雖然已經過去,可是留下的創痕,無法修復平整。它們都已經縮成心臟上小小的紋路,細微的,似乎可以忽略,卻依然存在著。如風濕,天一涼,就開始酸疼。就是這樣的童年,孤單的,寂寞的,忍受著太多辱罵的,寄人籬下的生活。太多往事,不願意過多地回憶起來,一碰,就痛。她常常會想起媽媽來。在她捨身救女兒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也許是為了孩子,她才掙扎著活了下去吧。直到終於用另外一種方式結束了厭倦的生命,將嶄新的天地留給女兒。在她26年的生命里,肯定是為女兒的將來祝福過的,只是她一定不會預料到,當她的女兒長大成人後,所愛的男人,依然不想給名分於她。殊途同歸。韓九月是那樣迫不及待地想要長大,想要快快地長大。然後有個男人來愛她,帶她走。她要和他生活在一起,做他的妻子,生個漂亮的孩子,給他完整的家庭溫暖,幸福和寵愛,讓他心裡不要有任何苦難的陰影,做個單純而幸福的孩子。即使將來他一樣要面對社會的風刀霜劍和戀愛的辛苦,至少他有愛他的父母。至少如此。她想要將自己所有未曾享受過的親情溫暖,讓孩子都擁有。都擁有。九月的往事聽得室友們唏噓不已。林蓼藍輕聲問:「阿九,何漫山對你說了什麼?」韓九月說:「今天下午,本來是好好的,後來看到了畢主任一家在操場上散步,你們知道嘛,他兒子特可愛,我就去逗他玩,後來,後來……」她跳下床來,喝一大口水,接著說,「畢主任他們走後,我對何漫山說,我們以後結婚,也有這麼可愛的孩子就好了。可他的臉色馬上就冷了下來,半天才說,要孩子可以,但我不會跟你結婚。」陳苔蘚罵道:「這男人說的什麼混賬話?」劉蓮說:「阿九,他是開玩笑吧?」韓九月嘆了一口氣:「連城,他是不是開玩笑,我是最清楚的了。平時,他很遷就我,我從來沒看到他這樣認真篤定地對我說話,他說,無論如何,不會結婚。他說他是一個不需要婚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