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情結二
人類歷史上許多崇高道義的行為來源於懺悔,而懺悔來源於道德上的虧欠與罪過感。這是相當普遍的規律。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與《復活》這兩部書中確實體現了一個潛意識情結,他有著對女人的罪惡感,他在為懺悔而寫作,為贖罪而寫作。就實質而言,他是在解決自己心理的一個矛盾衝突。這種內心的情結一般看來可能並不顯得多麼慘烈,考察托爾斯泰的一生,或許很難發現有什麼記載在案的強有力事件,使得他對女人產生如此強烈的懺悔和贖罪心理。然而,人類的心理就是這樣,有些看來已經被理智掩蓋過去的生活,一些似乎被時光淹沒的往事,卻深深地沉入潛意識。當夢思維和藝術思維展開時,它就泛濫起來。托爾斯泰正是在藝術的寫作中真實地表現出了這個強烈的情結。一個作家用一生的主要作品寫一個相同的故事,寫一個相同的旋律,絕非偶然。他的作品還在更深刻的意義上把男主人公對女性的傷害歸咎於社會,是社會造成了男性的懦弱與自私,是社會扼殺了安娜·卡列尼娜和瑪斯洛娃。這種歸咎應該說是正當的邏輯。然而,正因為比這歸咎更深刻的潛意識是他的懺悔心理,才使得他對社會的批判具有如此痛切的強度。人的心理常常會以轉換的形式表現出來,托爾斯泰及其小說中的主人公,正是因為懺悔的心理需要(以淡化自己的罪惡感),所以尤其要在批判罪惡社會的過程中表現出正義凜然。批判了社會,就能在精神上解脫自己。小說中的這個邏輯非常像生活中的真實邏輯:一個男人,處在聶赫留朵夫、渥倫斯基的境地,只有在對社會做出批判的同時獲得凜然正義感,才能夠使自己的罪惡感減輕,得到心靈上的平衡。這是《安娜·卡列尼娜》和《復活》這兩部書表現出的文學面貌的根源。可以說,《安娜·卡列尼娜》和《復活》使得一大批具有「聶赫留朵夫情結」的男人在作品中得到一次解決人生矛盾的滿足。在這個世界上,相當多的男人有著聶赫留朵夫情結。他們超越道德規範與約束,去追求、勾引、佔有著女人;又由於功利的考慮、道德的壓力或者其他種種社會規範,做出了傷害女人的行為。由此,他們產生了深刻的、不一定為自己所覺察的罪惡感、懺悔心理和贖罪的需要。托爾斯泰的作品幫助他們解決了這個矛盾。使他們既重溫了追逐女人的幸福與快感,又釋放了對女人的懺悔心理;一旦把責任加給社會,對社會實行義正辭嚴的審判,便解脫了自己。托爾斯泰的小說讓許許多多的男人「經歷」了一回聶赫留朵夫的故事,使他們在藝術的夢幻中解決了內心的衝突。即使對於那些還沒有經歷過這種人生故事的男人,他們內心的感情結構也很容易和聶赫留朵夫相共鳴。這是近代社會文化造成的共同結構。因此,對這部分男性讀者而言,他們也同樣在一個未來時的意義上解決了這個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