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自己長大了的項鏈(下)
紀言在第四天的下午終於來了。他非常疲倦。他說他去看段小沐了,然後他走近我,又開始了對迷途羔羊的呼喚:「你知道嗎?段小沐和你不一樣。你弄傷自己的手臂,可是你立刻會被送到醫院,接受治療,你不用去做什麼活,你現在躺在醫院裡無可擔心,並且很安全。可是你知道你的任性和野蠻給段小沐帶來多少麻煩嗎?她離了右手,根本連走路也不能,她需要自己養活自己的,可是她現在,什麼也不能做了。你要害死她嗎?」他很激動。我被這些話逼得縮在床頭的一角。我想這就是他的立場了。段小沐是使他疼惜的姑娘,段小沐是使他憐愛的姑娘。他不允許我這個兇狠的姑娘來傷害她。我感到了我是多麼地孤立,彷彿全世界都是和段小沐站在一起的,世界正是恍恍惚惚的一片。我記得三天前的紀言還在這個位置,把項鏈給我套上。他還充滿溫情地撒了一個謊——不管他究竟出於何種目的,說這項鏈是我六歲的時候丟棄的。可是現在,他去見過段小沐之後,就完全地變了。於是我又掙扎著把自己的兇狠從心裡掏出來,重新掛上臉龐:「是啊,我就是想害死她的啊,你忘記了嗎?我六歲的時候就想害死她了。這是我一直的夢想啊。」他又心軟起來。因為我能通過他的眉毛判斷。他的眉毛像毛筆字「一」那麼平直。他對我心軟的時候,他的眉心會把兩隻眉毛攏在一起,眉尖上揚,非常惋惜,非常心痛的模樣。我早已認得這模樣。他把我從布滿蜘蛛網的教堂里放出來的時候,他看見我把玻璃插進身體的時候,他坐在我的病床邊,把項鏈給我帶上去的時候,我都能看見他這樣姿態的眉毛。我正是在他每每流露出來的這種表情里,判定他對我還是有愛的。這聽起來很好笑,杜宛宛對全世界都充滿敵意,都充滿戒備,可是我怎麼能單憑他的眉毛就相信了他呢?紀言忽然站起來,把我的蜷縮著的腿拉直,然後把被子蓋在我的身上:「你們真像,那天我看見段小沐的時候,她也是這個姿勢,不過她是被大雨淋著,旁邊也沒有你這麼多鮮花。你比她要幸運。」他頓了一下,又說:「這次你好了之後,必須跟我去見段小沐。」他的話沒有商量的語氣。他似乎很自信我會遵從他的命令。我已經沒有能力再來反抗他的命令了。我就不再說話了。漸漸平和的兩個人,中間暫時沒有了恨和怨。只是好好地這麼坐著,想些各自的事。後來我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這一次竟然沒有噩夢來襲,想必是我蒙蒙中知道紀言一直坐在我的床邊沒有走。傍晚的時候,哐啷一聲,唐曉推門而入,我驚醒了。紀言還坐在我的床邊,天已經完完全全地黑了下來,我看見他夜色里青藍色的影子筆直而略帶哀傷。唐曉衝到我的床邊,我看清楚了她。她今天穿得格外好看。是一件我沒有見過的新裙子。中間長兩邊短的玫瑰紫色的絲緞裙子,上面是一件海軍領的白色紫色相間的襯衫。頭髮剛剛卷過,褐色的捲髮軟軟地碰撞著海軍領,比這一季的芭比還要動人。可是唐曉看起來精疲力竭。她顯然不在一種開心的狀態中。「今天早上不是說好參加下午的露營活動嗎?怎麼什麼都不說,就不去了呢?」唐曉指的是學校每年秋季的露營,晚上還有篝火晚會,男孩女孩們都會瘋狂跳舞。「臨時決定,不想去了。」紀言也不回頭,淡淡地說。「你怎麼能這樣呢?這個下午你就一直呆在這裡嗎?」唐曉怒氣衝天,她早已失去了平日的優雅,大喊起來。「是啊,不喜歡那個露營和晚會,就到這裡來了。」紀言理所應當的語氣更加激怒了唐曉:「你在胡說!你是一心在想著她吧!」唐曉的手指向我。我忽然像變成了被捉住的偷情女子一樣,倉惶地抬起頭看了一眼紀言,他正微微一笑,毫不介意的樣子。是這樣的嗎?紀言為了守著我,錯過了露營和篝火晚會。坦白說,這是一件令我動容的事情,潛意識裡,我希望唐曉說的都是真的,儘管這樣確實傷害了唐曉。而唐曉,我非常敏感地感覺到她對我已經很不友好了。在她的話里,她已經用「她」這個詞代替了「我姐姐」這個詞。有很久,她都沒有用從前時常掛在嘴邊的「姐姐」這個詞了。我在他們的爭吵中沒有說一句話,我忽然看見這個氣急敗壞的唐曉,害怕起來。我一直都那麼隨意地對著她發火,可是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感到過歉意,然而現在,我卻不知怎的充滿了愧疚。我忽然可以容忍她發任何脾氣,允許她說各種狠話。我忽然覺得她很像我,從前是像我小的時候討人喜歡的嬌俏模樣,而現在變成了像如今的我一樣暴躁刻毒。我心裡的害怕緣自一種恐慌,我在想,連唐曉這樣一向溫馴的人都變得兇狠起來,這個世界上將不再有溫馴的人了,全世界的人都將像我一樣惡劣而無藥可救。多可怕。僵持,可怕的僵持。在病房,在幽怨的女孩和令她著了魔的男孩之間。終於,唐曉最後說:「紀言,我有話要跟你說!我在門外等你。」門砰地一下關上了。紀言暫時站在我身邊沒有動。我們面對著面,眼睛對著眼睛。忽然紀言就笑了起來:「看著她那麼生氣,我覺得她和你越來越像了。」「她喜歡你喜歡得發燒,得病了。」我接著說,我想唐曉發生變化完全是因為她的深情得不到紀言的回報,她就再也不能安守了,她開始跳起來,努力用自己的手去抓,去搶。「是嗎?」紀言患得患失地說,「那麼我應該怎麼做呢?」「你別再來看我,好好地和唐曉相處。就是這樣,皆大歡喜。」我坐起來,把枕頭放在背後,有氣無力地靠在上面,冷冰冰地對他說出這個我認為最佳的解決方案。「非得這樣嗎?」紀言的語氣忽然變得很軟弱,他褐色的眼瞳里有著令我不能割捨的憂傷。「非得。」我堅定地說,「有關段小沐的事我不想再提起。我想我們兩個人還是互不干擾為好,我不會回去看她,除非你告發我,我被迫回去。」「你知道我不會那麼做!」紀言大聲說,我的不講道理使他變得憤怒,「如果我要告發你,何必等到今天呢?」紀言騰地站起身來,推門出去了。他最後的動作絕望而氣餒。這使我相信,他真的打消了帶我去見段小沐的念頭。房間里很安靜,走廊里卻不是。我聽見唐曉激烈地和紀言爭吵著,過了一會便沒有了紀言的聲音,只有一個女聲像剪刀一樣,切割著這平靜而安詳的大幅夜幕。那之後果然紀言沒有再來探望我,唐曉也沒有。只有我的媽媽,拿著一些乳白色的雞湯,在黃昏的時候輕輕敲開房間的門。我睡在能看到窗外的病床上,在這個秋天的最後時光里,我終於可以停歇下來好好想想這些事。一直以來,我都像在飛快地奔跑,後面有人追我一般的,我不能喘息地奔跑著。我為了擺脫而奔跑,為了躲避籠罩在我的上空的陰影而奔跑。紀言的話,不管是不是真相,都是一件令人驚奇的事情。段小沐,她和我有著相同的觸感嗎?她可以和我同時異地感受著冷暖,痛癢嗎?我不得不承認,我被照片上她的那雙動人的眼睛所吸引。也許別人看到那雙眼睛覺得它和常人並無異常,可是我能感到,那是一種天生用來注視我的目光,就是說,那像一種語言,只有我能看懂,明晃晃地閃耀著,竟照亮了我陰翳的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