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相聚的屋檐(上)
從那之後我很多個周末都沒有回家。通常我一個周帶到學校來的衣服不過三件,所以現在我就只有三件衣服了。顏料就要用完了,多餘的錢也沒有。可是我一刻也不想離開這裡,我不想讓那個來找我的人撲個空。我就像空空的痴痴的花一樣,從晝日到夜晚地支著脖子等著那個賞花人的到來。上次他來的時候,親了親花朵,這些令花朵永生難忘。校園並不很大,我卻從沒有遇見過紀言。唐曉每天夜晚歸來,晚起晚睡。她喜歡在很深的夜裡打電話——那些話究竟是說給電話那端的人的呢,還是說給我的,我始終不知道。她總是說他們的樂隊今天又排練來著,非常愉快,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強調說,非常愉快。她是想讓我聽明白,這整個晚上她都和親愛的鼓手在一起。可是我卻總是懷疑她在撒謊,她自始至終都在她自己的夢囈中。又是下雨的傍晚,我感到非常傷感。兩個周我未曾見到紀言。現在的我像個孤兒一樣無家可歸,身無分文。我只是很想很想見到紀言,見到他我就有了家,我這樣想著,安慰著自己。於是有了力量和勇氣。在選修課的時候,我去了他上課的教室找他。那門課去的人很少,我在門口就看到了他也不在。可是我看到了他的背包在,於是走進去,在他的位子旁邊坐下來。他的日記本赫然地放在桌上,是一個咖啡色銅製外殼的美麗的小東西。我握住它,急不可耐地想知道裡面寫了些什麼。最重要的是,有沒有我。我再也不顧了,我打開了本子。裡面的每頁並沒有日期。只是亂紛紛地繼續著一些零碎的話。可是我還是敏銳地發現,那的確是寫給我的。他寫道:「啊啊,親愛的,我們如何紀念所有長耳朵的童話呢。」這讓我想到了我和他重逢時候的景象,他帶著敏銳的耳朵,憂傷的表情,像一隻遭到傷害的兔子一樣走過我的身邊。他是多麼令我心儀。是的,為什麼欺騙自己?我和他重逢的第一天就彷彿是帶著今生前世都說不盡的情,早在那個時候我就迷戀上了這個鼓手,故人,傷害我疼愛我的人。他又這樣寫下去:「我今天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姑娘。她的眉眼都是打了霜一樣冷冰冰的,只有溫存的臉是舊時嘻笑的模樣。忽地我震顫了,她是鞦韆上的宛宛。有關她做過的事情我從未忘記,我也想過我再見到她的時候要詰責她,訓斥她,抓她回去向小沐道歉。可是,在這些事情都還沒有做之前,我就首先愛上了她……」「……童年的最後一幕並不符合童話的安排,她把血腥拋下,逃走了。我望著倒在血泊里的小女孩,搖擺不休的鞦韆,最後一次看著她跑走的身影,我只是知道,故事再不能像童話寫的那樣,最終王子和公主未能快快樂樂地共度一生,他們帶著仇怨分開了,永不能相聚。她就像灰姑娘一樣在不得已的時刻倉惶地逃走了,可是她卻沒有給我留下充滿希望的水晶鞋,而是一大片的血和受傷的人兒這樣的殘局等著我來收拾。」「……把她關進教堂里並非我所願。只是希望她能迅速覺醒,我們便能抽去我們中間的怨恨,好好,好好地相愛。當她在教堂裡面哭喊的時候,我的心立刻布滿了紋裂,就要徹底碎了。我希望天上的神好好地保護她,我坐在教堂門口一夜未眠,只想陪著她共度難關。我想一切都會好的。她將蛻變成完全善良的姑娘,我們便可以好好相愛。今天的事情我對不起她,可是我想對她說,以後,以後的很多很多個日子裡,我會好好補償你的。」「她的手今天受傷了。可憐的姑娘已經被我折磨得失去理智了。她把玻璃刺進身體里了。我抱著她奔向醫院,我想,我愛她,她知道嗎?這對她重要嗎?會對她產生一絲一毫的幫助嗎?我未能一直在床邊看著她,很強的責任感驅使著我要回酈城看望小沐,可是我去的這些天從來不能安寧,宛宛似乎總是在叫我。聲音凄洌,充滿絕望。我一刻也不能等地要回去。」「我再一次傷害到了唐曉。其實她和她的表姐很像,同樣有著分明的個性,有時激烈有時溫順,這些都是我非常愛的。可是我再也不可能轉移一絲的愛到她的身上,宛宛不能用任何相似的人代替,她是我不能不愛的小公主,小可憐。原諒,原諒,唐曉。」…………我難過極了,再也看不下去。大約是想留下一個憑證似的,我忽然「嚓」地撕下了第一頁,把它塞進我的褲子口袋裡,就跑了出去。我表面非常平靜,可是內心非常激動。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出了校門穿過馬路,在對面買了一支雪糕坐在馬路沿上很快很快地吃下去,因為我的體內全是湧出來的熱氣,源源不斷。然而我的內心卻不能因為一支雪糕平靜下來,我還是非常激動。我從沒有像這個時刻一樣強烈地想見到紀言,立刻,必須。於是我呼地一下,從台階上跳起來,發瘋似地跑向馬路對面。有非常強烈的直覺指引我來到他們排練的舞蹈室。破木頭門上的玻璃是破碎了的,我從那裡望進去,看到紀言和唐曉都在。唐曉在唱歌,眼睛卻不在面前的歌本上,而是分寸不動地望著紀言,含著花開似的默默情誼。紀言好像在專心地對付著他的鼓,眉毛緊蹙,稍稍流露出勉強忍受的表情。我一直看著他,等著他抬起眼睛。那首歌結束的時候,鼓手重重地吸了一口氣。不知怎的,我覺得他是被逼迫著坐到這鼓架前的,這個逼迫他的人自然是唐曉。我望著鼓手的疲憊心疼極了,不禁在心裡暗暗地責怪唐曉。正在這個時候,紀言看到了我,他抬起頭來,卸下重負般地沖著我笑。然後他離開鼓架,走到唐曉的前面,他是背著我的,我不知道他說了什麼,可是我看見唐曉的笑盈盈的臉立刻變了顏色,憤怒無比地看著門外的我。然後她「啪」地一下,把架子上的歌本重重地摔在地上。紀言還在她的面前,又對她說了些什麼,她才點點頭,放紀言出來,臉上帶著戀戀不捨的深情。紀言從破木頭門裡走出來,隨即把門帶過來,彷彿是要堅決分割開裡外兩個世界。然後他用低沉的聲音對我說:「我們去別處說話。」我就跟隨在他的身後,口袋裡還是他日記本上的撕下來的那頁紙,現在我更加喜歡叫它情書,暖暖和和地貼著我的腿,我感到非常非常舒服。雨水把我們淋透了,他的衣服薄薄的,現在已經緊緊地貼在背上,他的背非常清晰,清晰得我彷彿能看清楚他所有的骨骼。此刻的我也像一隻魚一樣完全浸泡在水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