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二章:霍亂

第一三二章:霍亂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薛夫子往底下遞去了一個眼神,很快,有兩個逍遙派弟子各捧著一個匣子步上武林盟席位,匣盒開啟,但見裡頭都躺著各式各樣地信箋、文書。

「爾等皆是武林盟的尊長,與各派掌門人皆常有書信往來,煩請你們辨一辨,這文書上的字跡、印鑒,是否無誤?」

薛夫子說著,讓弟子將匣盒遞至幾佬跟前,慧光大師與武當派靈墟道長當先拆信來看,只掃了幾眼,面色俱驚。

鹿牙子見底下眾人面露惑色,乾脆上前一步解釋道:「那盒內的文書信箋,乃是十一年前曾參與迫害越家的諸派掌門人親筆手書,上頭有私印為憑,當年種種原委手書上皆有供述,諸位若有不信者可上前覽閱,在下今日所言是真是偽,一瞧便知。」

慧光大師與靈墟道長飛快地看了一輪,兩人相視對望了一眼,眸中難掩震撼之意,離武林盟席位稍近的飛鷹門、神拳幫等幾派掌門爭先而上,迫不及待地去圍觀那些文書,均是越看越驚,越驚越怒,路天闌一眼認出了幾封手書的字跡,「這、這確是霍真的字……還有平掌門早年私印的缺口與這上頭的一模一樣……」

遲子山已然氣的滿面通紅,他怒視台上的人道:「原來當年孔掌門並非戰死沙場……而是遭你們這一群虎狼之輩所叛……」

陽胥子自恃自己未曾寫過什麼手書,他冷冷望了鹿牙子一眼,高聲道:「笑話!果真如鹿牙子所言,當年有人膽敢背叛越家,事後寫出這種供狀,豈非是自尋死路?我看……這所謂的手書根本就是你們逍遙派偽造出來的!前段時日滄海派、真武門、丹霞門的前任掌門無故身亡,本以為是意外,現下看來,根本是有人為奪私印有意而為之!」

他這一說,不少人也覺得有理,尤其是滄海派、真武門的人紛紛站起身來,辯駁道:「字跡可以模仿,私印可以盜取,單憑几封文書就把臨危受命說成是蓄意叛變,那就是放屁!」

丹霞門的現掌門怒意沖沖道:「何況你們逍遙派淡薄江湖多年,又從何處得來這手書?」

面對聲聲質問,鹿牙子絲毫不以為忤,他看向薛夫子,道:「師父,他們不信,您何不將真相如實道出?」

薛夫子眼中泛過一絲糾結,看鹿牙子語氣堅決,於是一掠拂塵,道:「十一年前,滄海派、真武門、丹霞門的前掌門人特登門逍遙谷,說當年的沈盟主有意將他們幾派剷除……老夫幾經相詢下,只知他們為沈家做過一些事,事後沈家意欲毀約,他們唯恐性命不保,便各自寫了一份手書,鑄於銅石之內,說若有一日他們遭遇不測,還請我將手書公之於眾……但這十年來幾派掌門平平安安,老夫只將銅石封存,不知手書內容;直到一個月前,我聽聞幾派掌門暴斃於燕靈山,方記起了此事,於是才開啟銅石……」

說著讓弟子從匣盒底部拿出兩塊分離的銅石,補充道:「吾徒鹿牙子家中祖輩鑄劍,是以在開銅石之事上出了力,亦窺見了手書中的內容,他年幼時受過越家恩惠,極力請求老夫將此間真相大白於天下……」

陽胥子聽到這裡,臉色瞬間難看了起來,他暗想:沒料到霍真平裳這些人明面上以自己為尊,私底下竟然背著自己做此等事,他們定是認準我會告之皇上,這才到死都瞞了下來。

慧光大師沉吟道:「原來如此,只是老衲尚有一問,當年這三派掌門為何要將手書交付逍遙谷?難道……」

大師微微頓了頓,似乎有些不好言明,只聽靈墟道長接道:「不怕逍遙谷以此為脅?」

這話轉換一下意思約莫就是——他們仨找你不找我們是為哪般?

薛夫子摸了摸鬍子,雲淡風輕一笑:「當年武林諸派大多聽命於沈家,少林與武當雖說得上是獨善其身,但也因越家的關係與朝廷交好,何況,倘若換成是兩位大師得知真相,未必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公布此書吧……」

慧光大師與靈墟道長沉默了。

確實,少林與武當門徒廣博,並有不少俗家弟子在朝在野各司其職,若是公開手書,難免殃及池魚……何況中原局勢既定,就算是為百姓安定所計,多半也會將此事隱藏下來。

「我逍遙派向來與世無爭,加之老夫年少時與幾位掌門有過過命之交,應承此事本也是順理成章……」薛夫子踱出一步,「自然,若是此次武林大會太虛門與東夏無緣盟主之位,老夫也不願平添此事端,然則東夏國勢日益見衰,中原武林式微,縱是逍遙派無心爭權奪利,更不願見到姦邪之輩統領武林……」

此話有理有據還夾雜著真情實感,實在叫人難以尋出破綻,周沁小聲對符宴暘說道:「本以為逍遙派不是什麼好人,想不到他們也有如此赤子之心……」

符宴暘嘴角一抽,低聲道:「他這麼說你就信了?你看這次的武林大會,從布置場地到一系列奇奇怪怪的規則,和逍遙派都脫不了干係……要不是早有圖謀,我把腦袋摘下來給你當凳子坐。」

周沁「啊」了一聲,「難道這些事都是他們胡編亂造的?」

符宴暘從他哥那兒知道的雖然不多,只是越家蒙難始作俑者是誰,他私心裡也有數,「那倒不至於,我只是奇怪……」

「什麼?」

符宴暘話音一止,心說:逍遙派此舉,不僅是給武林的天捅了一個大窟窿,只怕整個中原都要動蕩一番了……大哥眼線遍布四海,沒有理由毫無察覺,但若有所察覺,怎會毫無作為?

薛夫子道完這一席條理分明的話,瓊湖邊的武林人士已有騷動之狀,尤其是昔日受過越家恩惠之人,拳眼早已握得咯咯作響,若不是對這手書的真偽尚存一絲疑慮,只怕早有人要衝去找太虛門或是東夏派的晦氣了。

感受到四面八方投來的敵意,陽胥子搶聲道:「薛夫子,你不僅偽造了這些所謂的手書,還編造了如此荒謬的故事,究竟意欲何為!」

只要一口咬定手書是假的,加之他這些年打下的武林根基,他不信所有人都會相信逍遙派。

「陽掌門,其實除了手書之外,還有一份證據能夠證明我師父所言非虛……」鹿牙子自懷中又掏出了一封信箋,道:「這一封,是十一年前大雁二皇子明月晟寫給沈家的書信……這上邊的印鑒總不能也是我們能偷得到的吧……」

陽胥子心裡躥起涼意,但見鹿牙子當台展信,信上爬著滿滿一頁的雁國文字,最底下還有一道暗紅色的戳印。

他不知道這又是從何冒出來的物什,但他深知逍遙派這次準備充足,若由著事態如此發展下去,就當真百口莫辯了!

念頭一起,陽胥子劍尖一轉,朝鹿牙子疾刺而去,口中直道:「好!我倒要看看,這信是真是假!」

太虛劍殺氣既動,非同小可,鹿牙子畢竟小陽胥子兩輪,迎面而來這一劍避無可避,只能強行招架,短短數招刀劍交加,被逼的連連倒退。

徐來風是帶著任務來的,本該出手制止,但看鹿牙子似有故意退讓之意,又不覺收了手,正是這時,人群中發出一聲驚呼,徐來風一扭頭,只見有兩柄彎刀呼嘯而來,直往陽胥子身上撲去,陽胥子仰身一避,卻聽「嗤」一聲刀破皮肉之響,但見那彎刀竟然堪堪剜斷了那隻意欲奪信的手!

陽胥子「嗷」一聲慘叫,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掌落在地上,腕間鮮血飛濺,青色的斷骨暴露在外,著實慘不忍睹。徐來風一抬頭,見兩柄彎刀分別回到主人的手中,有三人掠過水麵,穩穩落在台上。

徐來風方始看清,這三人正是那雲燕鏢局之人,只是雲燕鏢局是斷使不出如此神乎其技的旋風刀的,不待他細想,人群中有人驚恐道:「勾魂刀!勾魄刀!他們是雁國的天魂天魄!」

勾魂勾魄,雙刀合璧之時威力無窮,曾經一個天魂只用十招就將東夏武林三十多人的劍陣瓦解,但凡看過一眼便不會忘記。

陽胥子渾身戰慄起來,見天魂天魄讓出位置,「鏢頭」跨步而出,「你……你是……」

「數月不見,陽掌門竟連本王也認不出了么?」

陽胥子雙目圓睜:「是你!明月舟!」

一股難以言喻的緊迫感在全場升騰起來,中原與大雁勢如水火,如今這位大雁太子就這麼於眾目睽睽之下挺身而出,莫非雁軍馬就要攻來了?

明月舟自然現身無異於將自己推入險境,但他更不能由著信被損毀,情急之下只能令天魂天魄出手,出手就意味著身份的暴露,也就沒有繼續遮掩的必要了。

他轉過身去,瞟了鹿牙子手中的信一眼,道:「陽掌門既然不信你的話,鹿少俠,可否將此信借給本王一閱?」

鹿牙子側頭望了望,道:「三王爺來的倒是巧,整好我們中原人也不識大雁文字,勞煩仔細一辨,看看這上頭的字跡印鑒是否來自大雁二皇子。」

言罷,將手書遞去,明月舟接過看了片刻,臉上陰霾盡顯:「竟然……二哥為了除掉大哥,竟然不惜與中原人聯手……」

他喉頭一動,嘴角牽出了一絲冷笑,高聲道:「不錯,泰興一役真相與鹿少俠所言如出一轍,沈曜先與大雁裡應外合除掉越家主力軍,之後我大雁前鋒軍於回途之中遭沈家軍所伏,我皇長兄明月齊亦當場陣亡!實則,這一切皆是我大雁二皇子與沈曜聯手所致,此信亦是明月晟親筆所書!」

這一聲「親筆所書」,如同一錘定音,終於將最後一絲疑慮也敲散了。

陽胥子目眥欲裂,連連後退道:「不!是逍遙派……逍遙派為了栽贓、為了嫁禍……與雁人串通一氣……別信他的,別聽他們的……本座乃是……」

「是什麼」沒能說完,一截短箭倏地穿透了他的胸肺,陽胥子瞳孔驟然一縮,來不及看清是誰下的手,「嘩」一聲摔下台,鮮血瞬間染紅了一大片湖域。

這下不止是徐來風,就連鹿牙子也呆住了。

瓊湖邊人潮激涌而起,太虛門的弟子們見不少人怒視而來,紛紛拔劍而起,副門主徐道人這會兒也顧不上去追究掌門之死,一個勁地解釋道:「過去諸事皆是門主一人所為,我等毫不知情……」

神拳幫、飛鷹門的人冷笑道:「一丘之貉!到了這個份上還想撇清關係么!」

「不錯!太虛門、滄海派、真武門都有份害死越大公子!」又一個聲音從角落裡躥了出來,「我等皆受越家深恩,此仇不報,還有何面目立足於世!」

「還有那些東夏朝廷派來的鷹犬,今日若不將他們剷除,後患無窮!」

王珣墨川見勢頭不對,讓武生們齊齊往武林盟方向挪移,又見有人指著台上的明月舟嘶吼一聲道:「罪魁禍首應該是雁軍!是他們雁人害死的越家軍,弟兄們,今日我們就將這雁國的太子一併拿下,以告慰越家二位公子的在天之靈!」

這其中,不乏真心憤怒的、或本有私怨欲要借題發揮的、以及打算渾水摸魚撈大功的……但不論出於何種目的,「為越家正名、匡扶大義」已成了他們同氣連枝的理由。

此時的會場好似一口即將炸開的鍋,隨時要掀起一場油火飛濺的動亂。

這時,明月舟抽刀而出,朝天一舉,天際同時炸出了十幾朵白日焰火——四面八方湧出了一撥人將比武台團團圍住,這些本是不知打哪兒來的野雞門派,誰也沒有放在眼裡,不想頃刻間蜂擁聚攏,竟規模不小,想要越過他們對明月舟動手,一時半會兒倒也困難。

符宴暘對周沁附耳道:「我就說,山底下住的那些人看著哪兒不對勁,原來他們都是來暗中保護明月舟的雁人……」

慧光大師道:「三王爺,此乃我中原武林大會,你讓諸多下屬混入其中,有何圖謀!」

明月舟十分鎮定地對慧光施了一禮:「大師切莫誤會,在下前來只是為了查明長兄之死的真相,至於安插的這些人權作庇護,只要你們中原武林不對我動手,他們自當安分守己,絕不會叨擾大會……但若有人行差踏錯,本王的鐵騎不日將會踏進豫州,絕不姑息!」

他話音剛落,四面鋼絲巨網驟然自湖面升起,將比武台團團攔住,於上空扣成一方圓弧,天魂天魄下意識以彎刀劈砍,誰知砍了數下,鋼絲刀槍不入,好好一個比武台瞬間困成成了囚籠。

接二連三的變故實在令人不知所從,鹿牙子將刀鋒往明月舟方向一指,朗聲道:「諸位英雄既然來到我逍遙谷,不論發生什麼,逍遙派若不能護各位周全,豈非罪孽深重?今日我鹿牙子縱是與大雁太子同歸於盡,也絕不會讓雁人若我賓客分毫……趁雁軍未到,諸位還請速速離去!」

這一席捨生取義,不說別人,就連武林盟的長老們都流露出欽佩之色,逍遙派眾弟子適時齊聲道:「我等願同大師兄同生共死!」

魏少玄終於不再繼續看熱鬧,他上前幾步道:「鹿少俠諸般慷慨義舉,如若我等就此一走了之,今後有何顏面再混跡於江湖?各位但請放心,不論大雁有否派兵前來,我西夏駐紮在邊境的大軍絕不會坐視韃子犯我中土子民!」

有西夏大將軍親自給大家餵了這顆定心丸,除了些許已然落荒而逃的蛇鼠之輩,大部分人還是留了下來。這時,不知是誰先開口道:「要不是這雁賊攪局,鹿少俠已然是我們的武林盟主了……明月舟,今日你若敢傷我中原盟主,我們決不罷休!」

明月舟聞言倏地一怔,天魂正待動手,忽聽鹿牙子幾不可聞道:「三王爺以身犯險,為的就是將這封手書帶回大雁,好名正言順的剷除二皇子黨派……在下本也無意為難,只要王爺不動手,我可保王爺平安離開豫州,如何?」

明月舟冷笑一聲:「原來,本王不經意間竟成了鹿少俠的棋子。」

鹿牙子淡淡道:「各取所需,在下既然敢走出這一步,便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三王爺金貴之軀,難道當真要為了一時意氣折在此處?」

明月舟將信箋折起收入懷中,「好,本王應承你便是……不過……不知這位徐少俠……」

徐來風假裝沒聽懂他倆話中的千謀萬慮,忙擺了擺手道:「放心,既然你們都談妥了,我再插一腳不是自找苦吃么?」

他們三方喃喃低語之際,場外眾人已眾志成城,高呼要與雁賊抗爭到底,口號叫著叫著,不知怎麼就從「為越家報仇」變為了「誓死保護盟主」。

鹿牙子看眾人的激情被調動的差不多了,他往前一步,伸手一壓,岸邊的呼聲第一次如此迅速的淡了下來,他抱了抱拳,道:「諸位稍安勿躁!雖說十一年前越家蒙難,罪在雁軍進犯,但罪魁禍首本是當今的東夏皇帝,如今,大雁太子既已答應退兵,還請諸位暫時放下兩國之舊怨,當務之急,我等當先保全自己,才能再談為民除害!」

「盟主說的不錯!若今日我等在此與雁軍開戰,最終不還是讓那東夏皇帝坐收漁翁之利?」

「我等願聽盟主指令行事!」

「盟主!盟主!」

鹿牙子長嘆一聲道:「蒙諸位英雄厚愛,鹿某不才,自知資歷尚淺,只是此番形勢嚴峻,為免於一場浩劫,我就暫代盟主之位,若有不服從者今日只管提出,只待此事過後,我再依大會規則與其一較高下……」

徒然間,一聲長笑之音破空傳響,生生將話打斷,只見一個身披墨藍長袍的人騰空而來,自后飛向岸前,中途未曾借過一次力,卻能一掠百里,飄忽得不可思議。

「我不服。」那是一個清冷的女子聲音,語氣囂張道:「哪怕暫代,也不允許。」

她的足尖緩緩落在鋼絲囚頂,湖面上的風吹走了她的外袍,露出了她本來的面貌。

一襲藍衫,出塵脫俗,顧盼而來,當真是美到了極致。

「那、那不是東夏派首座么……」

正是長陵。

眾人不知她是如何飄到了台上去,只是見她乍然現身,料是要趁機對鹿牙子發難,遲子山心直口快,當即喝道:「鹿少俠本就是一拳一腳贏得了比試,今日在場的再無人比他更有資格擔當盟主之位的了!」

「咚」一聲沉重地迴響,但見寒芒當空一晃,一柄帶鞘長劍撞向籠頂中心,霎時間,牢不可破的鋼絲網崩裂坍塌,瓦解成碎片墜入湖中。

長陵緩緩降在台上,望著鹿牙子那一臉的錯愕,唇角微微一勾:「遲子山,你說錯了兩點。」

「第一,他不是鹿牙子……」

話音未落,鹿牙子大喝一聲,將畢生所有修為傾於刀間,一記「劈天蓋日」以驚世絕倫之勢滾滾湮滅而去——但長陵的劍更快,光華流轉間,只見「叮」一聲響,那黑黝黝的長刀半空飛起,同鹿牙子一道摔出了一丈之外。

「第二,既然我回來了……」暮陵劍的劍尖只微微朝下,彷彿整個湖面漾起了一種黃泉碧落之氣,「……盟主之位,我說誰有資格,誰,才有資格。」

鹿牙子驚駭未定之間,看見長陵左手握著一片人|皮|面具,他慌亂之下忙擋住自己的臉,卻未能遮住場下五花八門極盡精彩的神情。

「鹿少俠,不知我說的可對……」長陵俯看著他,微微一笑,「哦,不對,我應該叫一聲荊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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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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