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她叫了媒人來給兒子說媳婦。"以後他有少奶奶看著他,我管不住了。
"他結婚是他們講家世的唯一的機會,這是應當的,不像大房利用祖上的名字去做民國的官。
但是親戚們平日大家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到了這時候就看出來了──誰都不肯給。
他們家二房,老子是個十不全,娘出身又低,要是個姨太太倒又不要緊,她是個十足的婆太太,照她那脾氣還了得?
說是他們有錢,也看不出來,過得那樣省。做媒的只好到內地去物色,拿了無為州馮家一個小姐的照片來,也是老親,門當戶對,相貌就不能挑剔了。
"嘴這麼大,"玉熹說,但是他沒有堅決反對,照規矩也就算是同意了。
結了婚他就是大人了,可以自由了。他母親這兩天已經對他好得多,他也就將計就計哄她。
"你替我燒個泡,這笨丫頭再也教不會,"她說:"你小時候就喜歡燒著玩。
""我是喜歡這套小玩意,"他捻著白銅挖花小盾牌,滴溜溜的轉。"你現在坐小板凳太矮了,躺下舒服點。
"他躺著替她裝了兩筒。"一口氣吸到底,"她吃了說。"所以泡要大,要泡松,要黃,要勻,不像那死丫頭燒得漆黑的。
你一定是在外頭玩學會的。"這是她第一次提起他出去玩沒發脾氣。他喃喃地笑說沒有。
"這一筒你抽。鬧著玩不要緊,只要不上癮。你小時候病發了就噴。
"他接過槍,噗噗噗像個小火車似的一氣抽完了。"你一定在外邊學會了。
""沒有。""玩歸玩,這一向不要往外跑,先等馮家的事講定了。不然他們說你年紀這樣輕,倒已經出去玩。
"難怪人家在堂子里鋪上談生意,隔著那盞鏤空白銅座小油燈對躺著,有深夜的氣氛,鬆懈而親切。
不過他並不在乎這頭親事成功與否,她也知道,接著就說︰"我就看中馮家老派,不像現在這些女孩子們,弄一個到家裡來還了得?
講起來他們家也還算有根底。你四表姑看見過他家小姐,不會錯到哪裡。
你要揀漂亮的,等這樁事辦了再說。連我也不肯叫你受委屈。我就你一個。
"別的父母也有像這樣跟兒子講價錢的,還沒娶親先許下娶妾,出於他母親卻是意外。
他不好意思有什麼表示,望著他們中間那盞燈,只有眼鏡邊緣的一線流光透露他的喜悅。
"自己可是要放出眼光來揀,不要像你叔叔伯伯那樣垃圾馬車。你三叔自己招牌做壞了,你不犯著跟他在一起混。
一個人窮極無賴,指不定背後拿成頭,揩你的油剪你的邊。這些堂子里人眼睛多厲害,給她們拿你當瘟生,真可以把人一弔吊幾年,吊你的胃口。
"他臉上有一種控制著的表情,她覺得也許正被她說中了。他要是嘗到了甜頭,早就花了心,這次關在家裡這些時,沒這麼安靜。
燈比什麼燈都亮,因為人躺著,眼光是新鮮的角度,離得又近。頭部放大了,特別清晰而又模糊。
一張臉許多年來漸漸變得不認識了,總有點怪異可怖,但是她自己也不是他從前的年輕的母親了。
他們在一起覺得那麼安全,是骨肉重圓,也有點悲哀。她有一剎那喉嚨哽住了,幾乎流下淚來,甘心情願讓他替她生活。
他是她的一部份,他是個男的。他臉上現出一種膽怯的好奇的微笑,忽然使他的臉瘦得可憐。
這些年來他從來對她沒有什麼指望,而她現在忽然心軟了,彷彿被他摸著一塊柔軟的地方。
她也覺得了,馬上生氣起來,連自己的兒子都是這樣,惹不得,一親熱就要她拿出錢來。
她岔開來談論親戚們,引他說話。他有時候很會諷刺,只有跟她說話才露出來。
"那天大爺去了沒有?"他們還在講那天做壽。"就到了一到。"一提起來就有一種陰森之感。
究竟現官現管,就連在自己家裡說話,聲音自會低了下來。"馬靖方沒去?
"她仍舊是悄悄地問。大奶奶的哥哥馬靖方做過吳佩孚的秘書長,吳佩孚倒了,又回上海來了。
提起外圍的親戚,向來都是連名帶姓,略帶點輕視的口吻。"他一直沒出來吧?
有人去找他,也不見客,說老爺不舒服。""所以現在這時勢,怎麼說得定?
""!小報上照樣捧。人家是'詩人馬靖方'。新近還印詩集子,我們這兒也送了一本。
老吳那些歪詩都是他打槍手。""也真是──剛巧他們郎舅兩個。都出在他們那房。
"那是她最快心的一件事。這還是老太太最得力的一個兒子。"捧吳佩孚捧得肉麻,什麼儒將,明主。
""他們馬家向來不要臉,拍你們家馬屁。大爺又不同。大爺不犯著。
所以老太太福氣,沒看見。""要是老太太在,大概也不至於。""那當然。
那天是誰──?還說'他本來從前做過道台',好像他自己在前清熬出資格來,這時候再出來,不是沾老太爺的光。
真是!他哪回上報,沒把老爹爹提著辮子又牽出來講一通?'"他大概也是沒辦法,據說是虧空太大。
"他學一副老氣橫秋的口吻,字斟句酌的。"他那個花法──!"她只咕噥了一聲。
她向來說他們兄弟倆都是一樣,但是她暫時不想再提起三爺。其實大爺不過顧面子些,老太太在世的時候算給他彌縫了過去。
一到了自己手裡,馬上鋪開來花,場面越拉越大,都離了譜子,不然怎麼分了家才幾年,就鬧到這個地步?
但是遺產這件事,從來跟玉熹不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