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她一天到晚跟她找碴子。三十年媳婦三十年婆,反正每一個女人都輪得到。沒有一天不出事,玉熹少奶奶常常回到房裡去哭。玉熹有時候也偷偷地安慰她,但是背後又跟他母親講她。他和他母親像是多年的好朋友,他自己結了婚,勢不能不滿足對方的好奇心,一半也是忍不住誇口,而她總是閑閑的,彷彿無所不知,使他不感到顧忌。他又出去溜了,借口躲家裡的口舌是非。她盤問得相當緊,至少知道他現在是"獨溜",沒跟三爺在一起。但是她仍舊扣著他的錢。他在堂子里擺不出架勢來,講起堂子里人總是酸溜溜的帶著諷刺的口吻,當然也是迎合他母親的心理。但是日子久了,他成績還不錯,他學了一口上海話──到底他母親是本地人──在那種場合混著,不討人厭,而且究竟年輕佔便宜,一個少爺家,又會陪小心,沒有少爺架子。他並沒有著迷,從來沒說要娶回家來的話。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叫他母親得意:不要看他年紀輕輕的沒有經驗,玩得比大爺三爺精明,強爺勝祖,他們這些人哪一個不迷戀長三書寓?他是她駐在敵國的一個代表,居然不替她丟臉。"熹哥哥壞,"現在他的堂表姊妹都這樣說。"怎麼壞?"那一個別過頭去,不耐煩地吭了一聲,似乎不屑回答。"還不是嫖?"低低地咕嚕了一聲。堂子里現在只有老年人去,或是舊式生意人,所以不但壞,而且不時髦。下次她們看見了他,不免用異樣的眼光多看了他一眼,在他舊式的外表下似乎潛伏一種陰森的罪惡感,像她們小說里讀到的內地大少爺,無惡不做。他站在桌子旁邊,個子矮小的人有一種特殊的穩重,穿著藏青綢袍子,現在不戴眼鏡了,蒼白的小白臉,頭髮梳得光溜溜的中間分著。她們招呼他一聲,他只朝她們的方向很快地點個頭,正眼也不看她們,還是照從前的規矩。對他母親唯唯諾諾,而在他眼睛背後有一種諷刺的微笑。他母親當著人從來不理他的,只偶爾低聲發句命令,眼睛望著別處,與對媳婦一樣。是陰曆新年。正月里拜年的人來人往,時髦小姐們都是波浪形的頭髮貼緊在頭上,只穿一件薄薄的夾袍子,磕了頭馬上又穿上大衣,把兩隻手插在皮領子底下渥著。"在二嬸那兒凍死了,"她們在別處一見面就抱怨。"這麼冷的天,都不裝個火爐。""有人說他們的蓮子茶撤下去拿給別人吃,噁心死了。""真怕上他們那兒去。二嬸說的那些話,都氣死人!"噘著嘴膩聲拖長了聲音。"這回又說什麼?""還不是她那一套?"無論怎麼問也不肯說。"熹嫂嫂真可憐,站在樓梯口剝蓮子,手上凍瘡破了,還泡在涼水裡。問她為什麼不叫傭人剝,嚇死了,叫我別說,'媽生氣。'"樓梯口擱一張有裂縫的朱漆小櫥,蓮子浸在一碗水裡,玉熹少奶奶個子高,低著頸子老站在那裡剝。大房的二小姐搬了張椅子出來叫她坐,她無論如何不肯坐。房門開著,裡面看得見。銀娣這一向生病,剛起來,坐在床上,人整個小了一圈,穿著一套舊黑嗶嘰襖,床上掛著灰色的白夏布帳子。那張四柱鐵床獨據一方靠牆擺在正中,顯得奇小。她說話也有氣無力的,客人坐得遠,簡直聽不見,都不得不提高了喉嚨。"你怎麼啦,二太太?"大奶奶用打趣的口吻大聲問,像和耳朵聾的老太太說話,不嫌重複。"怎麼不舒服啊?怎麼搞的?""咳,大太太,我這病都是氣出來的呵。""怎麼啦?你從前鬧胃氣疼,這不是氣疼吧?找大夫看了沒有?"她不說是媳婦氣的,別人也只好裝模糊。"害了一冬天了,看我瘦得這樣。大太太你發福了。""肥了。"嬌小的大奶奶現在胖得圓滾滾的,十足是個官太太。"這才是個福太太的樣子。""你福氣呃,你好。可怎麼嬌滴滴起來了?怎麼搞的?"親戚們早已診斷她的病是吃菜太鹼,吃出來的,和她兒子長不高是一個緣故。她家的菜出名的鹼,據說是為了省菜,其實也很少有人嘗到。家裡有事總是叫北方館子的特價酒席,才八塊錢一桌。平常從來不留人吃飯,只有她過生日那天有一桌點心,大家如果剛巧趕上了,就被讓到外間坐席。她站在大紅桌布前面,逐個分佈粗糙的壽桃,眼睛嚴厲地釘在自己筷子頭上,不望著人,不管是大人小孩子。她不能不給,他們也不能不吃。今年過年,她留下幾個女眷打牌。她那天精神還好。玉熹少奶奶進來回話,又出去了。"你不要看我們少奶奶死板板的那樣子,"她在牌桌上說,"她一看見玉熹就要去上馬桶。"大家笑了一陣,笑得有點心不定。她為了證明這句話,又講了些兒子媳婦的秘密,博得不少笑聲。"這話我怎麼知道的?我也管不到他們床上。不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男人家嘴敞,到了一起,什麼都當笑話講,他們真不管了。想想從前老太太那時候,我們回到房裡去吃飯,回來頭髮稍微毛了點都要罵,當你們夫妻倆吃了飯睡中覺。'什麼都肯,只顧討男人的喜歡,'這話不光是婆婆講,大家都常這樣批評人。男人不喜歡,又是你不對。那時候我們都說冤枉死了,其實也是,只顧討他喜歡,叫他看不起,喜歡也不長久。這是從前,現在是……真是我們聽都沒聽見過。還說'我們這樣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