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第 130 章
「篤篤。」
竹杖敲擊石階,發出刺耳聲響。皇帝陛下向程千仞走去。
他腰背挺直,一手負於身後,眸光幽深。鋪天蓋地的威勢隨他腳步壓下。
淵渟岳峙,深不可測。
浩瀚如海的威壓當前,程千仞卻不覺得害怕,反倒笑道:「第二次見你,我就對你說過,我不信。」
『進宮之後,每個人都說我是天命所歸,只有我不信。』
皇帝陛下低聲道:「你想起來了?」
對方剛才進入某種玄妙的頓悟境界,說不定真能拾起記憶碎片。
程千仞神情懷念:「我看見很高的宮牆,那應該是我小時候,個子低,才覺得天空格外遙遠……」
他看著腳下偌大皇城,目光掠過東宮、極樂池、藏書樓、馬球場、偏僻的冷宮廢殿,話鋒一轉,「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年輕時無所顧忌,根本不服命運。星象出現之後,你就坦然接受了?」
沒有做些什麼改變所謂的王朝覆滅之象?沒有為最優秀、最寵愛的兒子與天再搏一次?
皇帝陛下語調緩慢,顯得很有耐心:「人們有時刨根問底,是為了尋求公平正義,得到自己應得。你不一樣,你現在已經擁有一切,再繼續追問,不會讓事情變得更好,這沒有任何意義。」
命運最好的安排就在眼前。不能實現價值的追問,都是無用的。他想,如此簡單的道理,程千仞竟然不懂。
程千仞思索片刻:「確實沒意義。星空之下沒有永垂不朽,再偉大的生命也渺小至極。此時此刻,站在這裡的我,才是真正的我。是不是帝星,並不重要。」
皇帝陛下慈愛地笑笑:「對。你的登基大典,會很隆重。」
程千仞繼續道:「是不是帝星不重要,是太子還是賬房不重要,是山主還是撈屍工不重要,就算我是一個普通人,也有看見真實的權利。你做慣了皇帝,習慣制定規則,既然規則里否定我的追問,或許挑戰規則本身就是意義。畢竟……」
他抬起頭,天空如潑墨,像凝視人間的冷眼:
「畢竟,高峰當見不當攀啊。」
「你!」皇帝陛下喝道,「放肆!」
程千仞從袖中取出一張泛黃紙頁。邊緣不平整,像匆忙撕下來的書頁,紙張極脆,在摘星台的冷風中嘩嘩作響。
他說:「旁門左道,移魂術。可以幫助他人奪舍。」
皇帝盯著那張紙,目光沉沉:「你再說下去,就回不了頭了。」
「我不是你最疼愛的兒子,我不是天命所歸的五皇子。我看見的宮牆很高,也很破舊。屋瓦上長滿青苔和雜草,小院里有池塘和菜畦,足夠自給自足。聽溫樂說,宮裡不該出生的孩子就住在那裡,分娩時天象不吉利,就當不存在……」程千仞承受著恐怖威壓,身體微微顫抖,聲音卻很平靜,
「你捨不得殺死末代帝星是真的,畢竟那是一顆帝星,註定不凡。你想為他改命,想瞞天過海,讓天道以為他已經死了,甚至想以此改變王朝命運的糟糕預言。你算準天時,將五皇子的魂魄渡進我身體里,兩道生魂廝殺爭奪宿體。
「但你們兩父子,誰都沒有想到,活下來的,會是我。而且末代帝星沒有消失。一切成了無用功。」
「我猜的對嗎?」
皇帝陛下臉色蒼白,他好像太生氣了,氣的發抖。又像在害怕。
這不是權力鬥爭中父子相疑,最終反目的殘忍故事。也不是忍痛割愛,送別親子的慈父、與漂泊多年,衣錦還鄉的兒子的故事。雖然後者看起來很圓滿,飽含人間真情。
人總是更願意相信美好。
不忍相信只有光輝萬丈、生來不凡的皇子才配改命,種菜鋤草的普通人原本不配活下來。
程千仞見他不答,輕聲道:「最後一點疑惑,謀局失敗后,你為什麼沒有直接殺了我?是因為星象未變,所以期待他神魂尚存,有朝一日奪走身體嗎?」
老人流下兩行眼淚:「我一生逆天改命,唯獨做過這一件錯事。不是期望他回來,只是我殺過你一次,不忍心殺你第二次。畢竟你也是我的兒子,我也是你的父親。你們本是雙生子,卻命運迥異。朕失去了兩個兒子,這就是犯錯的代價……」
程千仞似乎不為所動,目光掃過手中殘缺書頁:
「還是不對。你受到反噬,修為倒退,壽元折損,有時神志不清,才是逆天而行,施展移魂術的代價。」
「如果你沒有付出這些代價,現在還是精明強幹、決斷萬事的君主,便不會有黨爭,或許不會有內亂,魔族打來,你再騎上戰馬打回去,像從前一樣。」
為了逃脫末代帝星、王朝覆滅的預言,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反倒使其趨近預言。
皇帝表情痛苦扭曲,最終定格為暴怒:「你為什麼要說這些?安心當帝星不好嗎?難道你不想做皇帝?!」
「因為我不是段暄虞,程千仞,就做程千仞的事。」
「程千仞做什麼?」
他看著夜空,突然笑了。自己也很驚訝,此時居然笑得出來:
「算賬、買菜、養孩子、救朋友。」
話才出口,身體忽輕,好像眼前重重迷霧散去,前所未有的輕鬆感湧上心頭。
幾乎同一時刻,漆黑蒼穹層層陰雲乍破,銀色星光從天而降,落在他身上!
星辰大放光芒,程千仞氣息暴漲!
他覺得自己變得很輕,隨狂風離開摘星台,不受控制地,直直向星辰大海飛去。感受不到任何阻礙,眼前只有越來越近的瑰麗星雲,和橫跨星河、五彩斑斕的光幔。
他在星辰間飄飛,掠過表面凹凸不平的巨大星體,或輕或重的氣體,或大或小的塵埃……直到某一時刻,白光刺目,一切消失。
程千仞驀然睜眼,他還在摘星台,維持著看天的姿勢。
天上星河靜靜流轉,亘古不變。而他眼中的世界、世間萬物,自這一刻起,已然完全不同。
雲開月明,水到渠成。
他拾級而下。
皇帝怔怔看著他:「你去哪裡?就算你能看清了又如何?世人各有命數,你誰也救不了。」
程千仞沒有理會。
「等一下。當年你分明修為不如他,為什麼爭得過他?」
這個問題困擾皇帝許多年,不知道答案,死也不甘心。
程千仞回頭:「我看到過,這片星空之外。」
他的魂魄穿越兩個世界,神魂力量更自然強大。
老人頹然坐下,不解其意,神色茫然。
人間燈火未滅,天際線微微泛白,程千仞在晨霧中走下摘星台。
他什麼都想起來了。來到這個世界,童年密閉的廢園,冷漠的宮人,詭秘的陰謀。
他被封印武脈,從空間通道送往東川。平靜生活一段時間后,那場神魂廝殺留下的暗傷爆發,失去所有屬於這具身體的記憶。只記得穿越之前的事,便以為自己憑空來到東川。
想來那時滿腔怨憤,天天咒天罵地,質問老天為什麼讓他來到這種鬼地方,無非是潛意識留下的不甘心、意難平。再然後,再然後沒時間罵天了,忙著養孩子過日子。
漫長石階將盡,晨霧散去,黎明好像在一瞬間降臨大地。
程千仞看見朝歌闕站在高台下,雖然面無表情,但他知道對方在等他、並且很緊張。
相對無言,心事瞭然。
朝陽破雲,霞光噴薄。
他背後是灰暗的過去,走過就放下。眼前是萬里江山,明亮、美好的未來。
美好得像朝歌闕的笑容。
「我送你走空間通道。」
程千仞點點頭:「皇都,拜託你了。」
他在摘星台上突破,心念稍動,不卜自明,便看見黑塔外的渡鴉和菩提樹,魔王遮天蔽日的羽翼。
他們並肩而行,晨風拂面。
程千仞覺得,這種意義特殊的時刻,至少該說些什麼。表達真摯心意,感嘆並肩戰鬥的友誼。
他想了想,握住對方的手:
「若我一去不回,欠你的錢,下輩子再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