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六章 落紅之解
方春旎聽到此處才百感交集,那顆心被踐踏到地下碾做灰塵。樹倒猢猻散,古來就有的道理,倒也怨不得人,她無法去周全這些奴婢,難不成還苛求她們誓死效忠嗎?她又能拿什麼來補償她們?她伸出手,那纖纖十指瘦長,那是雙撫琴弄葯的手,如今蒼白無力。
「依我說,莫說咱們這些奴婢,怕是她腹中的小皇子能否保全,都難講呢。」有人在外嘆氣,原來外面不只是鸞秀和燕碧二人,這些婆子宮娥聽了,不知心裡作何感想。方春旎緊緊抓住了袖籠,不知不覺中用力撕扯著,刺啦一聲,錦袖斷裂,慌得她一驚。
外面的宮娥婆子如鳥兒般聽了聲響被驚散,倒是鸞秀定定神陪個笑臉進來問:「姑娘醒了?」
方春旎目光獃滯,哽咽道:「鸞秀,你本是我帶入宮來的。我想向太后求個恩典,打發你回謝府吧,好歹伺候在太太身邊去,日後,嫁個好人家,還能一世的幸福。總比在宮裡跟我受罪要好過百倍。」
「小姐!」鸞秀驚得制止,「莫聽燕碧那丫頭胡言亂語的,自己想攀高枝,拿出這些混帳話來!小姐當年就不該當了她的面燒了那紙賣身契,早知如此,該賣還她回青樓去!」
方春旎笑了徐徐搖頭。
暑氣散盡,秋意濃,晴空高遠,后海里接天蓮葉無窮碧的花盡了,點綴在水面是點點白鷺和遠處的蘆葦水草,碧綠的湖水在日色下分外瑩透。
方春旎入宮身懷有孕,腹中的胎兒日漸顯露成型,心裡也不無緊張。她一弱女纖纖弱質,要在宮廷里謀生存活,一定只能依賴東君主。
起先的日子皇上還賴著幾分的新鮮常來她的新月宮走動,不知為何,這些日日漸冷落。
雲水一天榭賞月時,她遞給皇上一盤剝好的新栗,皇上竟然看也不看一眼,旋即就推給太監賞給了崔芙蓉。方春旎心頭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人說一如宮廷深似海,多少麗人冷落深宮落紅無人憐。想來心裡一陣凄然。
「方妹妹在想什麼呢?」麗妃在一旁問,笑盈盈地打量她,眉眼間有幾分幸災樂禍。她淡然一笑撫弄小腹說,「身子有些倦,許是胎氣動了。」
「呦,皇上和太后沒說倦,她倒是先倦了!」旁邊的杏貴人拈酸道,手裡的紈扇輕輕搖著,眸光在方春旎臉色一掠透出幾分笑意說:「果然如貴人腹中懷的不凡。」
這話分外刻薄,如尖刀一般。
方春旎強打笑容,透出幾分雍容大度,也不理會,自當做在一心聽曲兒。
忽然崔芙蓉在對面心血來潮般說:「皇上前日才說起,宮裡這些小曲兒也挺得膩歪了,倒是江南的曲兒聽得令人耳目一新。咱們宮裡的姐妹們能歌善舞的不多,倒是如貴人,一曲清歌動聖心的佳話傳遍了宮廷,不然請方妹妹來歌舞一曲助興如何?」
方春旎的面色驟然一沉,這不是拿她當歌姬一樣的輕辱嗎?
她滿身的溫意霎時被抽空一般,她屏息望向皇上,皇上悠然的笑望著昇平署的歌姬們翩躚起舞,也不打量她,只對崔芙蓉點點頭。
崔芙蓉立時興緻盎然地說:「方妹妹還不速速謝恩,皇上恩典你呢。讓皇上和太后也見識一下妹妹的曼妙舞姿和婉轉歌喉呀?」
方春旎面如土色,這分明是當眾折辱她。她又不是歌姬,憑什麼讓她當初歌舞去供眾人取悅?眼下的情形,她又不能抗旨。
「呀,美人妹妹這還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呢。看著半推半就的小模樣,委實惹人憐惜。」崔芙蓉打趣著,紈扇掩口一笑,那雙眼笑成了彎月,帶了幾分甜膩,媚眼拋去皇上說:「都是皇上寵溺的,貴人妹妹這是抗旨不尊了呢。」
皇上眸光掃來時,方春旎只得起身,身邊的丫鬟鸞秀氣惱得扯了她的衣袖忍不住說:「小主身懷龍種,怕是不妥吧?」
方春旎埋怨地瞪一眼鸞秀說,「只你多嘴!」又賠笑了對眾人說,「可惜臣妾沒這個福分,不如,就為皇上和太後娘娘弦歌一曲助興?」
眾人無比神色抖擻樂得看方春旎的笑話,太后都略帶奇怪的眼光從她身上掃過,透出幾分失望和厭惡。皇上那眸光始終沒有看方春旎,彷彿視她為無物。那種眾目睽睽下的羞辱,方春旎美一步都挪得艱難。
她聘婷走向樂工,略整整發上的珠釵,撩衣坐在古箏前,揉揉手指說:「換古琴來。」
「箏悅人,琴悅己。方妹妹可好,莫不是自娛自樂嗎?」崔芙蓉咄咄相逼。
方春旎恭謹地對皇上輕服一禮說:「崔姐姐這話雖然不假,但古來聖人多是撫琴,哪裡聽聞鳴箏的?莫說春旎未學過彈箏,就是有心一試,也怕污了聖上的耳。」
「哎呦,看看這張巧嘴兒。聖人自然是撫琴,可你畢竟不是聖人呀。」
「孔夫子說,八佾舞於庭,是可忍孰不可忍,禮壞樂崩不肯輕視。臣妾斗膽,還是撫琴吧。」
一句話噎堵得崔芙蓉無言以對,面色難堪。
方春旎靜扶綠綺,試了幾個音,徐徐清唱:「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將。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
《詩經.小雅.鹿鳴》,方春旎歌聲悠揚,雖然不大,那手中的古琴卻是一副蜀中大家名傳,令樂師都聽得如聞仙樂讚嘆不已。這詩選得不差,皇上聽了微頜首也不言語,自當不視。
方春旎歌罷,一旁的端妃貴妃贊道:「想不到如貴人的琴藝如此了得。」
方春旎謙恭道:「娘娘謬讚,不過是臣妾幼時,外祖母請了蜀中琴派高手指點臣妾和家中姐妹們學琴,略會些皮毛罷了。」
她抬出謝老夫人,皇太后就不便多褒貶,畢竟是她娘家的妹妹的骨血,她只顧品茶,那邊聽了崔芙蓉一笑起身說:「還不速速打賞,難為方妹妹琴藝出眾,博得皇上一笑。」
方春旎強忍了臉色,心頭如被一刺,這崔芙蓉是處心積慮的羞辱輕賤她,都知道她是皇上從江南路上先奸后收的妃子,沒有她們從宮門抬進來的體面。如今拿她當了樂伎來打賞打趣。
於是她說:「臣妾不過是雕蟲小技,聽說容華姐姐善舞一曲《紅豆》漫天花雨散落,彷彿天籟之音,天仙下凡。倒是不知臣妾能否有此眼福呢。」
她看向皇上,皇上沉吟不語,倒是太后一笑道,「哪裡是什麼紅豆,那是……落紅舞的。」
「臣妾惶恐,臣妾哪裡會?臣妾該死!」方春旎噗通跪地告饒,頗是緊張。她動作誇張,誠惶誠恐的模樣,彷彿極力解釋證明自己不會這支舞,似若她不會,就是欺君之罪,就要被拉下去砍頭一般。
太后詫異地望著她,又看看皇上,問:「哀家何曾指說讓你去跳?」
方春旎詫異地望望太后,又看看崔芙蓉訕訕地說:「太后才不是說『那是……落紅舞的』臣妾委實的不會呀。」
眾人吃驚不解,倒是崔芙蓉和身邊知情的嬪妃們恍然大悟之餘哄堂大笑。
「許是貴人妹妹聽了太后呼喚『落紅』二字,誤以為是喊她呢。」
「落紅?」太后更是狐疑。
方春旎忙說,「落花這名字,是容華娘娘依照聖意為臣妾新賜的名,因此,臣妾聽太后呼喚『落紅』二字,誤以為是太后命臣妾跳舞。」
「落紅?」皇上也不解地看一眼崔芙蓉,崔芙蓉掩口偷笑,滿是得意,周圍的幾位美人更是樂得看方春旎人前出醜。
方春旎滿臉羞愧,粉頰赤紅,呢喃不語。一旁的宮娥鸞秀說:「是容華娘娘恩點,說我們小主的閨名太俗,難登大雅之堂。」
「春旎這名字,是謝閣老所賜,如何俗了?謝閣老是三朝帝師。」太后慍怒道。這不是在抽她的面頰嗎?
慌得崔芙蓉見勢不妙,忙跪地請罪:「是方妹妹說,那閨名是她過世的祖父所取,所以臣妾……」
「放肆!那就更是有違孝道!冒犯先人。」皇上開口叱責,崔芙蓉嘟個小嘴驕縱道,「是,臣妾知罪。」
鸞秀插話說:「皇上恕罪,如何就怪罪容華娘娘呢?容華娘娘說著是聖上所賜呀,還在宮裡四處說,咱們小主在江南同皇上在荷花池裡野合,游龍戲鳳,落花濺了聖上龍袍傳為佳話……」
嘭的一聲,皇上一拳砸裂桌案,倏然起身,嚇得鸞秀叩頭說:「奴婢罪過,口不擇言。」
方春旎跪地求道:「皇上,都是臣妾的不是,讓皇上蒙羞,讓姐姐們取笑了,原本此事春旎羞於啟口,不知姐姐們如何得知的?」
方春旎一個纖纖弱質女流,這種事兒自己不好開口,那知道他在荷花塘戲鳳沾了方春旎身子珠胎暗結的,就是太后。若是太后不說,誰人能知?
太後面色慘白,望向趙王妃,她只對趙王妃解釋過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