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墳墓
呆在石台上的歲聞愣住了。
愣了幾秒,他開始思考:
我是被護身符上的黑洞吸進來的,這裡應該是我護身符的內部。
我在我的護身符中,看見一個和我長得一樣的屍體。
歲聞覺得眼前的情況有點恐怖,讓人迷惘之中更讓人好奇。
我現在應該怎麼做?
按照一般情況而言,我是不是應該試著碰碰和我長得一樣的屍體,研究下屍體上有沒有什麼機關……
他沉吟著,不太確定地朝屍體伸手的時候,熟悉的剎車聲突然響起,漆黑空間劇烈一抖,毫無防備的歲聞險些從石台上摔下來,倉促之中,他猶猶豫豫的手頓時向下,穿過籠罩屍體的光層,抓住屍體的手腕!
剎那,光鏡一抖,一部分光化作星點螢火,四下飛散;而更多的光則在這一時刻洶湧衝進歲聞的手掌,化成一道熱流,沖刷歲聞的身軀。
熱流讓歲聞有些失神迷糊。
他感覺得到,沖入體內的熱流帶來了他原本沒有的力量,這股力量正引導著他進入一個真實存在的世界,只要他跟隨著這股力量一路向前……
黑暗之中,突然傳來了「啪」的一聲。
雪光忽閃,聲音響起之處,一柄長刀刺破黑幕,遞到歲聞面前。
歲聞立刻回神,看向長刀。
黑暗的邊緣,陰影曲折,怪影翻騰,高傲的聲音自中傳出。
「喂……」
「我不過睡了一會兒而已。」
「誰准你碰他的?螻蟻,看看清楚,那個人是屬於誰的——」
聲音落下的同時,紅色的衣擺最先脫出黑暗,那像是一團熊熊的火焰,倏忽一騰,就將黑暗燃燒;緊接著,握著刀的手也跟著出現了,黑紅的刀柄握在雪雕的手中,雪色森森,稜角凜凜,那團將黑暗燃燒的烈焰似乎也不能暖和這隻冷酷的手。
又過一步,聲音的主人徹底脫離黑暗。
他穿著一身紅色長袍,外罩黑色長衫,除了額前的兩縷長發之外,其餘的頭髮都高高束起,紮成一束垂到腰間的馬尾。那張暴露光明的面孔當然極其俊美,寫在他臉上,似伴他而生的輕蔑與狂妄也突出奪目。
但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他的俊美與狂妄,而是他的年齡。
從黑暗中走出來的人比歲聞以為的要小得多。
他介乎青年與少年之間,雖然滿面狂傲,更有一種乾淨清冽的感覺。
對方徹底離開黑暗的瞬間,歲聞好像看見了一些鴉羽在他身周飛舞,可再一眨眼,這些鴉羽又不見了。
兩人對視,歲聞看見驚訝在對方臉上一晃而過,甚至沖消了些狂妄。而後,他聽見對方狐疑開口:
「歲聞?」
這個人叫的不是我,是石台上的屍體!
看清對方神態的剎那,歲聞就弄清楚了這一點。
所以我和石台上的人,不止外貌一樣,就連名字也一樣?
一念未完,剎車聲音再響,劇烈的震動第二次落於黑暗的空間,這一次的震動比第一次還要兇猛,整個空間都隨之搖晃起來!
劇震之中,屍體上的光鏡浮出許多裂紋,下一刻,光鏡崩碎,屍身崩碎,萬千還存屍身幻影的碎片於半空略一懸浮,分光飛散,重重撞在空間壁上,將空間壁撕出裂縫!
追殺歲聞的紅綠燈物忌趁機化作細細的灰霧滲入空間。
剎那,紅綠燈出現空間之中,接著,黑色轎車同樣出現……
從屍體散碎到物忌進入,一切發生得太快,歲聞根本沒來得及反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黑色轎車繼續朝自己開來……
兩方的距離越來越近。
突地,一枚指甲殼的光球出現在了一人一車的中間。
這一來同樣自屍體的碎片離開的速度顯然落後於它的同伴,但它似乎並不著急,不止慢騰騰地向前飛去,還在經過黑色轎車的時候突然停留,並且開始吸收黑色轎車!
緊張的氣氛忽然被打斷。
歲聞又是一愣,他覺得自己今天愣了很多回。
他眼睜睜地看著光點蠶食鯨吞比它大上無數倍的紅綠燈物忌,將紅綠燈物忌給全部吃入體內,從一枚光球變成了一枚黑球。
而後,這枚黑色光球靜立幾息,又發生了變化,再變出一輛比先前轎車更大更危險的黑色轎車!
歲聞:「……」
所以你辛辛苦苦把物忌吃了,就是為了變成比物忌更厲害的物忌嗎?
這是什麼個原理……
不管這是個什麼原理,浮現半空的新的轎車目標不變,依舊盯准歲聞。
它點亮了自己的車燈,亮起來的車燈並非正常車燈的暖黃色,而是灰濛濛的,像兩道長長的煙筒,朝石台上的歲聞飛去!
就在歲聞即將被煙筒撞到的時候,一道身影閃現於歲聞身前!
拿著刀的少年突兀出現,擋在車燈和歲聞中間。
煙霧車燈撞到少年,煙氣霎時變成一條灰色的繩索,一圈圈纏在少年身上。
少年漫不經心抬了抬手。
纏繞在身上的煙霧節節斷裂,掉了一地。
下一刻,長刀揮出,一弧刀光如同上弦之月,向前飛渡,穿透轎車與紅燈,將這兩樣東西一斬兩半!
物忌就中分裂,前行的車子一時停滯。
但又下一刻,濃濃的灰翳自物忌中湧出,於空洞之處織出厚重的灰色橋樑,隨即一抽,分裂的物忌再度合攏,繼續向前!
「嘖……」少年握住刀柄,有點不耐煩,「不管過去多久,這種死物依舊沒有眼色得讓人厭煩……」
說罷,他將刀一抬,指向物忌。
這一次,火星突兀出現黑色轎車之上,於一呼吸之間叢叢生起,無處不燒,徹底侵吞轎車。
這烈烈張狂之態,如同地獄之火燒到眼前。
就在這時,少年轉回了身,與歲聞面對面。
他低哼一聲:「你還在等什麼?再看多久,我的火也不會將這些東西燒乾凈。可以徹底降服驅散這些物忌的,不是只是你們這些降物師嗎?」
火焰還在對方背後燃燒,對方的黑髮有一半被火染成了紅色,熱烈一如他飛揚的衣擺。
歲聞張了張嘴。
無數紛亂的問題旋轉於他的腦海,他想將它們逐一問出,但——
他閉嘴,再張開,只問一個最重要的:「你是誰?」
黑幕之下是業火。
少年勾起嘴角。
「看在你馬上就要成為祭品的份上……」
「時千飲。」
「翙族的王。」
片刻安靜。
歲聞虛心問:「是哪一種字?」
然後他就接到了對方掃來的目光,刀鋒一樣的目光讓歲聞覺得自己下一刻就要被時千飲砍成兩半。
時千飲:「以歲為羽的翙。」
鳳凰于飛,翙翙其羽?
歲聞確定自己沒有聽過見過有關這個種族的隻言片語,但看了看正在大火之中無助掙扎的轎車,他明智地話藏在心裡。
就算面前的人是個中二病,也是個殺傷力很大的中二病。
他冷靜了一下,從石台上站起來,走下去,來到時千飲身旁。
兩人相對站立,歲聞意外地發現自己比時千飲還高一些。
他不動聲色掃了少年兩眼,比了比兩人的肩高腿長,再趕在對面的人發覺之前推推眼鏡,將雙眼藏在鏡片之後,問:「我要怎麼降服面前的物忌?」
時千飲的注意力被轉移了。
他低哼一聲:「這不是你們的天賦能力嗎?」
歲聞:「實不相瞞,這個天賦能力失傳了。」
時千飲:「……」
歲聞:「……」
兩人面面相覷,時千飲的眼中的耐性一點一點消褪,握在手中的長刀似乎聽見主人的心生,發出威脅的低鳴。
再要留下來,也不見得比面對物忌更安全。
歲聞明智轉身,往前方被火焰包圍的物忌走去。
他一邊走著,一邊回想自己從小到大接觸的所有有關家族祖業的資料,但想了半天,能記起來的也只有貌美如花拯救世界的公主……
歲聞走到了大火之前。
熊熊燃燒的光焰已映上臉頰,他試著朝被火焰包裹的物忌,原本纏繞物忌的火焰立刻向兩側分卷,給歲聞留下一條安全的通道。
這裡的火焰並沒有正常火焰會有點熱量與煙氣,燒灼於此的烈焰耀出的是一種獨特的冰冷氣息,像是時千飲,狂妄又清冽。
歲聞大膽向前,碰觸物忌,再想象著剛才湧入體內的熱流,試著將這股全新的力量作用在物忌上邊……這股熱流就是能夠降服物忌的降物師能力吧!
前方的人進入火焰的那一刻,站在背後的時千飲眼前一晃,看見搖動的火焰於人類身上落下了宛如衣擺的陰影。
陰影招展,如同衣袍飛揚。
根植於過往記憶的剪影似乎一躍而出,讓無所事事站在一旁的時千飲下意識將刀柄握緊。
歲聞……
歲聞將手放在紅綠燈上放了一分鐘。
想象沒有帶來任何身體上的改變,反之,前方物忌驟變,濃濃灰翳霎時湧現,如同翻湧雲海,剎那朝歲聞吞沒過來!
歲聞冷靜理智,掉頭就跑。
時千飲:「……」
握緊刀柄的他興緻缺缺地放開了手。
真是的,睡得太久,腦袋還有點昏昏沉沉的,人都看錯了。
哪怕他們的面孔一樣,把一個螻蟻認成了他,還是不可思議。
轎車在背後追,歲聞在前邊跑。
一人一物繞著這地方跑了兩圈之後,時千飲終於看不下去了:「你的形靈呢?」
歲聞氣喘吁吁:「那是什麼?」
時千飲:「歲聞有一張捲軸,捲軸裡面有無數被收服的物忌,這就是『形靈』,降物師是通過形靈對付物忌的。」
歲聞:「從來沒有那種東西!」
時千飲:「嘖……」
站在原地的妖怪身形陡然虛化,一閃出現歲聞身後。他再一次攔在歲聞與物忌之間,抓住衝上來的黑色轎車的車頭,五指一收,像是捏泡沫似的,把黑色轎車的車頭捏得粉碎。
緊接著,他轉回頭,眼角微挑:「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把力量借給你用。」
危急時刻,歲聞選擇相信時千飲。
前一秒還在奮力奔跑的他下一秒剎住步伐,轉身將手放在時千飲肩膀上。
隨後他才匆匆道:「把力量借給我用是什麼意思?」
時千飲:「早說了,只有降物師才能真正降服物忌。我的妖力可以阻止它,但不能真正對它造成傷害,除非通過降物師的轉化——用你的心,感受我的力量,再使用它們。」
歲聞試著按照時千飲的指示去做。
他的目光滑過對方的面孔,感覺著手掌底下的身軀……
彷彿水汽雲霧似的東西,突然自四面聚合,簇擁著他飄飛起來,暫時脫離黑暗空間,懸浮於另一個奇異的灰濛濛混沌之所。
突然。
「唳——」地一聲輕鳴,從遙遠的遠方傳來。
鳴叫響起的時刻,這個奇異之所發生了變化,它倏忽變亮,像是太陽掙破了雲層出現在世界。
歲聞朝聲音的方向看去。
巨大的、燦爛的、深邃的、像是火焰又像是黑幕的光影自遠方翱翔而來。
那光影一望而無垠,是巨鳥的形狀,更像鳳凰展翅的模樣,遮天蔽日的寬敞兩翼之上,日輪,月盤,萬象天空,往生交替,逐一淌過。
鳳凰于飛,翙翙其羽。
同樣的句子第二次閃過他的腦海,帶來截然不同的宏偉壯大!
他一時定住,又見天空上巨大的影子同樣在地上落下了厚重的陰影,陰影的前方,紅綠燈和黑色轎車相繼出現!
有風撲在他的臉上,不輕不重,像是在提醒他什麼似的。
歲聞試著向光影飛舞的前進。念頭升起的瞬間,他的身軀被風捲起,一路來到光影之中,將它擁抱,與它同在。
也是這一刻,歲聞自然而然地明白過來。
翙是伴鳳凰羽翼生出的一個種族。
它聲影為形,以歲為羽。
它高高在上,永遠未嘗停止前飛的雙翼。
「呼——」地勁風自耳旁掠過。
歲聞從中幻境之中回過神來。
奇異的連接感出現在他和時千飲之中,對方像是一方深不可測的海洋,他一頭栽入其中,成為海洋的主人。
他心念一動,這寬廣海水就捲起風浪,時千飲的妖力在他的想象之下變成了鳳凰羽翼落下的虛影,這猶如翅膀一樣的虛影輕輕朝前一掠,就將黑色轎車及紅燈碾為粉末。
這一次,滾滾灰翳蓬入黑暗,再也不能聚合,原地只餘下一枚光球,以及一痕虛浮空中的黑墨。
物忌一被打殘,時千飲就抖了下肩膀,把歲聞的手從自己肩膀上都下來。
似乎可以橫行無忌的力量一下從歲聞體內消失。
他有點失落,朝時千飲的方向看了一眼,正看見對方不爽的表情,於是剛剛跌落的心情又揚了起來。
嗯,看他不開心我就有點開心。
歲聞安然地收回目光,繼續盯著光球和黑墨。
懸浮半空的光球這一次不再被附近的黑墨所影響,它一路飄到歲聞面前,光芒一閃,其中隱約出現一幅景象。
歲聞凝神看去。
一方花樹茂茂的庭院出現光球之中。似乎春和日暖,穿紫藤色衣服的人影背對歲聞,坐在花樹下邊,有緋紅點綠落在他的衣擺。忽然,坐著的人抬手低頭,喝了口茶,黑髮之下,半張側臉露了出來,一身風流與寫意。
歲聞再一次看見了自己的臉。
但出現在光球之中的不是他,那應該是屬於台上屍體的過去。
可是我和對方有著相同的名字和相同的容貌,對方甚至出現在我的護身符中。
我和他,究竟有著什麼樣的關係?
遲疑之間,一路飄來的光球忽如乳燕投林,在歲聞還沒反應過來之前投入歲聞的掌心,化作熱流溶於他的體內。
歲聞:「……」
閃避不及的他摸了摸自己的掌心,沒把霸王硬上弓的光球給重新摸出來,也就算了。
反正,也沒感覺到有什麼不適,所以應該沒危害……吧。
歲聞吸了口氣,穩定心神,沉著地將目光轉向空中的黑墨。
紅綠燈物忌消失之後,留下光球和墨痕。
光球顯然是屍體的碎片,那麼墨痕……難道是紅綠燈的碎片?
歲聞正自揣測著,就見蝌蚪樣黑墨捲起尾巴,拖了個小紅綠燈出來。
果然是紅綠燈的碎片。
這個碎片想幹什麼?
歲聞繼續觀察。
自從光球飛到歲聞身旁之後,墨痕也跟了過來。
它拖著尾巴上的小紅綠燈,繞歲聞轉來轉去,可愛又無害。
歲聞觀察了一會,確定紅綠燈的碎片不會傷害自己之後,才試探伸手,碰觸墨點。
然而這時候,墨痕又輕飄飄地飛起來,飄遠了一些。
像是個小動物,好奇著人類,卻又不敢接近人類。
歲聞試了兩下,心頭突然一動。
等等,剛才時千飲說過……
「歲聞有個關於物忌的捲軸。」
也許……
歲聞摸了下口袋,沒有捲軸,但有一本小記事本。
他將本子拿出來,接近黑墨。
「呼——」的一聲。
不知從何傳來的風吹開本子的封皮,翻到空白頁面。
繞著歲聞手掌飄動的黑墨於半空一旋,旋到白紙之上,在白紙上蹦跳兩下,縷縷墨色就沁入紙張,龍蛇遊走,繪製圖案。
當黑墨徹底進入白紙之際,一個墨色紅綠燈也就在白紙上出現。
至此,紙張光芒一閃,紅燈、黃燈、綠燈,依次在小紅綠燈上亮起,就像一個真正的紅綠燈進入了紙的世界!
不等歲聞自這神奇的一幕中回過神來,雪光再現,脖頸一涼,時千飲的長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對方的聲音隨之響起:
「好了,小蟲子處理掉了,現在輪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