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病情太醫藏隱曲 定總督首輔出奇招(2)
兩人談話間,東暖閣當值太監進來複命,言內閣書辦官已按首輔指示擬出咨文,下午散班之前,即可傳至京師各大衙門。與此同時,司禮監掌印太監孟沖也派人將十幾份急待「票擬」的奏摺送來,請首輔閱處。高拱翻了翻,挑出李延前一份報告慶遠府失守的奏摺以及廣西總兵俞大猷自劾失職申請處分的手本,遞給張居正說:「這兩份摺子,皇上讓我們票擬,你看如何處置?」張居正心裡忖道:「你不早就明確表示了態度么?這時候又何苦來假惺惺地徵求我的意見呢?」不滿歸不滿,但回答極有分寸:「為剿滅韋銀豹、黃朝猛率領的叛民,皇上已下過兩道旨意。限期剿滅的話,不但兵部、內閣咨文多次提起,就是聖旨上也鄭重說過。如何匪焰愈剿愈烈?依仆之見,督帥既然不作改動,但李延也好,俞大猷也好,都應該諭旨切責,稍加懲戒。」「如何懲戒,是降級還是罰俸。」「既是稍加懲戒,還是罰俸為宜。」「罰俸有何意義,」高拱冷冷一笑,沒好氣地說,「打仗打的是白花花的銀子,總督縱然俸祿全無,吃剋扣可以吃出個富甲一方的人物來。」張居正心裡一格登,他聽出高拱的話改了平日態度,於是問道:「依元輔之見,罰俸太輕?」「是的。」「元輔想給他們降級處理?」「還是太輕!」「那麼,依元輔之見?」「李延就地撤職,令其回原籍閑住。俞大猷嘛,罰俸也就不必了,降旨切責幾句,令其戴罪立功。」高拱一臉憤怒,差不多已是吹鬍子瞪眼睛了,這倒叫張居正犯了躊躇。俞大猷本來就是冤枉的,這麼處理倒也在情理之中,但對李延的態度,卻不知為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元輔……」張居正喊了一句,竟沒了下文。他以為高拱是一時生氣說的氣話,想規勸幾句,但剛欲開口時又動了一個念頭:高拱躁急於外而實際城府甚深,他如此作戲,肯定另有原因。因此把要規勸的話又全部咽回肚裡。「太岳,」高拱指了指值房一頭的几案,余怒未息地說,「你現在就坐過去,按我剛才所說進行票擬。」「元輔,還請你三思而行。」張居正坐在紅木椅上品著碧螺春,不挪身子。「李延是我的門人,我知道你心存顧慮,也罷,我自己親手來擬票。」高拱說著,人已坐到几案,援筆伸紙,一道票擬頃刻出來:李延全無兢慎之心,屢誤軍機,驕逸喪敗,導致叛首韋銀豹、黃朝猛匪焰猖熾,期月連陷數縣。失土之臣,罪責難逃。姑念平日尚無惡跡,今令原地致仕,開缺回籍,不必來京謝恩,欽此。擬票完畢,高拱反覆看了兩遍,認為字字妥帖之後,才遞給張居正,並問道:「殷正茂現在何處?」張居正心知高拱這是明知故問,仍然答道:「在江西巡撫任上。」高拱點點頭,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對張居正說:「太岳,今天這第二道票擬,該由你來執筆了。著殷正茂接旨后一刻不能停留,火速趕赴廣西慶遠前線,接任兩廣總督之職。」張居正又是一驚。他與殷正茂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同科進士,素知殷正茂處事心狠手辣,大有方略,實乃是封疆大吏之才。因此才抱著「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的態度,屢次舉薦他擔任兩廣總督平定廣西慶遠叛亂。怎奈高拱知道殷正茂與他同年,屢屢找些理由搪塞。現在忽然主動提出啟用,張居正本該高興,但他覺得高拱態度改變過於突兀蹊蹺難解,因此也就不敢掉以輕心,斟酌一番問道:「首輔不是說,殷正茂這個人貪鄙成性,不堪擔此重任么?」「我是說過,」高拱並不為自己前後矛盾的態度而心虛神亂,而是把**辣的眼光投過來侃侃言道,「論人品,殷正茂的確不如李延。但好人不一定能辦成大事,好人也不一定就是個好官,李延就是一個例子。他出任兩廣總督,在前線督戰半年,連耗子也沒逮著一隻。你多次推薦殷正茂,老夫也找人調查過,殷正茂是有些才能,但太過愛財,故落了個貪鄙成性的壞名聲,因此,殷正茂雖不是一個好人,但卻是一個能人。這次用他,是不得已而為之。」高拱這番議論,張居正頗為贊同。但他同時也感到這是首輔的表面話,至於為何突然改變主意仍是一個謎。因此盯問:「元輔這麼一說,下官自然明白了。但元輔就不怕殷正茂利用兩廣總督的權力貪污軍餉么?」「只要能蕩平積寇,貪污又怕什麼?」高拱說著伸出手指,扳著指頭稱道,「自從韋銀豹謀反,李延請兵請餉,前後花去了朝廷幾百萬兩銀子,結果叛匪越剿越多。既浪費了銀兩,也耽誤了時間。現在來看這一問題,平心而論,這種浪費比貪污更為可怕。你讓殷正茂到任后,即刻呈一道摺子上來,言明剿滅韋銀豹要多長時間,多少銀兩,在他所需的軍費總數上,再加上二十萬兩銀子。老夫可以對你明說,這二十萬兩銀子,是準備讓殷正茂貪污的。若是殷正茂能限期蕩平匪患,縱然讓他貪污二十萬兩銀子也還划得來。」「如果殷正茂不能蕩平匪患呢?」「那他就不可能像李延這樣全身而退。我必請示皇上,對他治以重罪!」兩位輔臣你一言我一語鬥起了心智,接著就這一問題的細節進行磋商。這時,值房門外的過廳里響起腳步聲,只見張貴推開虛掩著的門,走進了值房。「張公公,皇上咋樣了?」高拱問道。張貴臉色白煞煞的,顯然還沒有從早晨的驚嚇中恢復過來。「皇上現在和皇后、皇妃娘娘在一起,」張貴一臉愁容說,「皇上拉著太子爺的手,在哭著說話兒呢。」一聽這話,高拱急得直跺腳,說:「中風之人最忌諱折騰,皇上現在什麼人都不能見,要靜心修養才是。」「可不是這話兒,」看到高拱急得邪火直躥,張貴越發慌炸了把兒,「皇后也說要走,可皇上就是不讓。」「跟前還有誰?」高拱問。「馮公公。」「馮保?」高拱像被大黃蜂螫了一口,恨恨地說,「他怎麼也在那兒?」張貴說:「馮公公是陪太子爺來的。」「陪太子爺,哼,我看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高拱沖著馮保生氣,張貴哪敢接腔。他雖然也是一位大,但比起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的馮保來,地位又差了一大截。而眼前這位高鬍子,又是當朝內閣首輔,也是惹不起的人物。兩頭都不能得罪,張貴便朝兩位閣臣揖了一揖,說:「我是來告訴兩位閣老,皇上一時還沒有旨意下來,只怕兩位閣老還得寬坐些時。」張貴說著要走,一轉身,門外又進來一人,只見他五十歲左右,中等個兒,身材微胖,穿一件小蟒朝天的元青色絲曳衫,內套著豆青色羊絨襖子,頭戴一頂竹絲作胎、青羅面子的剛叉帽,渾身上下,透著一股驕奢富貴之氣。此人正是剛才惹得高拱生氣的馮保。馮保是河北清河縣人,十二歲凈身入宮,在紫禁城中已呆了將近四十個年頭兒。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不準太監干政,違者處以剝皮的極刑,更不準太監識文斷字。隨著年代久遠,皇政鬆弛。明太祖訂下的許多政令,都已廢置不用了。太監干政的事,也屢有發生。到了武宗、世宗之後,司禮監與內閣,竟成了互相抗衡的兩大權力機構,內閣首輔因得罪司禮監而被撤職甚至惹來殺身之禍的,也屢見不鮮。馮保從小就有讀書的天資,入宮后又專門學習了幾年,琴棋書畫,竟無一不會,尤為精通的是琴藝與書法,在宮廷內外,這兩樣的名氣都不小。還在嘉靖皇帝時,他就是司禮監秉筆太監,提督東廠。隆慶皇帝即位,恰好掌印太監出缺,按資歷應由馮保接任。但不知怎的,高拱不喜歡他,因此推薦比馮保資歷淺得多的陳洪接任掌印太監。陳洪離職,高拱又推薦孟沖接任,橫豎不讓馮保坐上掌印太監的寶座。因此,馮保對高拱恨之入骨。高拱呢,自恃是皇上的老師,凡事有皇上撐腰,又處在說一不二的首輔位上,也根本不把馮保放在眼裡,平常見了,也不怎麼搭理。遇到公事迴避不過,也是頤指氣使,不存絲毫客氣。「啊,馮公公來了。」張貴趕忙避到一邊,讓馮保進來。兩人打過照面,張貴趁勢走了。馮保徑直走進了值房。朝兩位閣臣點頭施禮,然後走到張居正身旁的空椅子旁,大咧咧坐了下來。「兩位閣老,用過早餐了么?」馮保問。一進門,他就發覺氣氛有點不大對頭。「用過了。」張居正欠欠身子,客氣地一笑。高拱緊繃著臉,一言不發。馮保瞅著他,冷冷地一笑,突然他又霍地站起,用他那娘娘腔厲聲說道:「高閣老,皇上著我傳旨來了。」「啊!」高拱一驚,抬頭望著馮保,看到那張白白胖胖的臉和那兩道又冷又硬的眼光。他真恨不得大罵一句「你是什麼東西!」然後拂袖而去。但這裡是乾清宮,加之這閹人又說他是傳旨來的,高拱只好壓下火氣,撩起袍角朝地上一跪冷冷地回道,「臣高拱請旨。」馮保口傳聖旨說:「高拱,朕讓你和張居正預作後事安排,切望爾等藉資殷鑒,繼體守文,儘快拿出章程,寫本來奏。」「臣遵旨。」高拱硬聲硬氣回答。「遵旨就好,」看到高拱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馮保心中升起一絲快意,但仍一臉峻肅地說,「內閣就你們兩位大老,商量起來方便。皇上交待的後事,還望你們想得周全一點。」「這也是皇上的旨意嗎?」高拱逼問。「不,這是鄙人的建議。」高拱一拍几案,厲聲喝道:「馮公公,內閣的事兒,用不著你來建議。」馮保重又坐回到張居正身邊的椅子上,眼睛盯著茶几上的果盒,冷冷地問:「高閣老,你哪來這大的火氣。」「內閣乃朝廷處理國家大事的樞機重鎮,你一個內臣,竟敢向輔臣提什麼建議。這干政之嫌,你擔當得起么!」高拱唇槍舌劍,咄咄逼人。張居正並不參與兩人的爭執,只是一味地低頭喝茶。「高閣老說得是,」馮保仍舊不慍不火地說,「內閣是首腦機關。可是不要忘了,這個機關仍是為皇上辦事兒的。你在外為皇上辦事兒,我在內為皇上辦事兒,區別僅在於此。」「你!」高拱一時語塞,一跺腳,坐回到椅子上。張居正這時放下茶盅。他知道這兩個人的性格,高拱脾氣火爆,胸中存不得一點芥蒂;而馮保綿里藏針,說話尖刻,若聽任兩人爭執下去,什麼樣的後果都有可能發生,因此說道:「馮公公,你是宮內的老人,在司禮監十幾年了,同高閣老也打了四五年的交道,難道還不知道高閣老的為人?皇上突然犯病,我們作臣子的,心裡頭都不好受。這時候,偏偏你一撩撥,高閣老的氣話兒,不就脫口而出了?」經張居正這麼一勸說,馮保的臉色,稍許輕鬆一些。只是高拱,仍然氣得鬍子一翹一翹的。馮保搖搖頭,忽然有些傷感地說,「我也沒想到要和高閣老拌嘴斗舌,大家都是皇上跟前的老臣,這樣你防著我,我瞪著你,全然沒有一點和氣,又有什麼意思呢?」「這還像句人話。」高拱心底說,但出口的話依舊火辣辣嗆人:「為皇上做事,公情尚且不論,哪裡還敢論及私情。何況內外有別,更不能談什麼和氣。」聽了這句話,馮保不禁打了一個寒噤。他下意識地望了一眼張居正,張居正的眼光正好從高拱身上移過來。兩道眼光短暫地一碰,又迅速地分開。馮保一直有意要諷刺一下這位盛氣凌人的首輔,現在逮著機會,焉有輕易放過之理?此時只見他先是嘿嘿一陣冷笑,隨著笑聲戛然而落,出口的話便如同霜劍一般:「好一個天下為公的高閣老,把自己說得同聖人一般,其實也不過同我馮保一樣,都是皇上的一條狗而已。狗咬狗兩嘴毛,當然就存不得一團和氣了。」「你,你,你給我滾!滾——」氣得嘴唇發烏、渾身哆嗦的高拱,頓時咆哮如雷,若不是張居正把他攔住,他直欲衝過來與馮保拚命。馮保礙著東暖閣與皇上寢宮隔得太近,設若驚動皇上禍福難測,也就趁機起身離開,走到門口,仍不忘丟下一句話:「是你滾還是我滾,現在尚難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