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相信我
蔣梧闕一向極少飲酒,進了酒樓后只讓小二找個雅間,送兩壺好茶几盤點心,連個作陪唱曲的清倌都沒叫。
五人圍著一張矮腿的紅木長桌盤腿坐下,小二將糕點和火爐茶具送到后就規規矩矩的退了下去。
蔣梧闕恍若剛才在巷子口差點拔刀相向的場景不曾出現過一樣,動手煮茶招呼老友一般對耶律棋說道:「殿下來我大蔣,按理說應該好酒好肉款待……可如今清茶糕點,倒是有些失禮。」
耶律棋自知好酒好肉款待的應是光明正大來大蔣的北疆三殿下,而非喬裝打扮混入深州的自己。
「大蔣的八殿下,」耶律棋手放在膝蓋上,並沒有喝茶的打算,看著她的眼睛直接談事,「棋想跟你談筆合作。」
北疆遲遲不出兵,並非在等待機會伺機而動,而是軍中將士的甲胄出了嚴重問題。
北疆將士的甲胄兵刃一向由大皇女負責的兵器局專門定製,誰知她心黑人貪,上面撥下來的銀子被她自己先剋扣一半,沒有足夠的錢,她卻要求下面人做出足夠數量的甲胄兵刃。
本來有十分做甲胄的銀子,從大皇女手中流下來后就只剩下五分,她手下之人再扣個一兩分,最後能製作甲胄兵刃的錢就只剩下三分甚至更少。
這事起初耶律棋不知道,倒是蕭寶來找她時提起這事,說今年王庭撥出來製作甲胄的錢似乎有些少,怕不是有人要以次充好。
什麼叫以次充好,就是本來製作甲胄要用的皮革鐵甲全被換成質地較硬的布,怕甲胄重量不夠,鐵甲全用石片代替。
蕭家是皇室貴族,這代雖沒人在王庭中做官,卻是北疆最大的生意人,各方面都有聯繫,多少知道一些消息,尤其是兵器局偷偷向外面買布這事,自然瞞不過蕭家。
耶律棋得知此事準備調查事,大皇女已經動作迅速的將製作好的甲胄兵刃運往邊疆,那薄入蟬翼的甲胄莫說用來抵擋刀槍弓劍,就是連最基本的禦寒保暖都做不到。
這種東西哪裡瞞得過邊疆戰士,但王庭大皇女在王庭內欺上瞞下,一旦她咬定軍事用品沒有任何問題,極有可能用此事反過來誣陷邊疆將軍有異心。
畢竟北疆跟大蔣交戰多年,幾乎未曾討過分毫便宜。如今要把戰事失利全推到甲胄兵刃上,定會被大皇女反咬一口。
北疆將士穿著這種甲胄一旦對上大蔣兇猛的封家軍,怕是會被人家封老元帥一槍戳一串。
耶律棋也是沒有辦法,只能親自趕來邊疆,她來的那日正好聽說大蔣朝廷今年的糧草物資到了,頓時寫信請求王庭重新撥軍餉製作甲胄兵刃。
這信遞上去猶如石沉大海,一連五六日都沒有迴響,想必是君上覺得物資剛撥下去哪裡用的完,卻殊不知那些布制甲胄根本都不能用。
耶律棋怕大蔣突然發動攻擊,這才帶著侍衛來深州刺探消息。
她這是第二次來了,第一次來的時候在茶館碰到一個臉色不好罵罵咧咧的人,從她的隻言片語中,耶律棋聽出貓膩,做出大膽的猜測。
今年大蔣的糧草應該沒送到。
這個猶如雪中送炭的消息足夠讓北疆安心一段日子。兩軍交戰,沒有軍餉物資是打不起來的。
如果今天不是蔣梧闕攔住她,耶律棋是不打算同大蔣的八殿下合作。這人臉上帶著笑,心卻深沉的很,絕非別人口中無所作為之人。
紅木桌上,煮茶的火爐里火燃的正旺,不間斷的發出「嗶啵」聲,爐上的茶已被煮沸,熱氣翻滾不斷地頂著茶蓋子,裊裊氤氳之氣從茶壺中往四下溢出。
「你們朝廷對邊疆的將軍有戒心,見兩軍之間無戰事,故而剋扣了糧草。」耶律棋看了眼煮沸的茶,微微一笑,「棋的推測,可有半分錯誤?」
從始至終沒插.過半句話的封禹聞言突然掀起眼皮,放下手中杯盞,聲音清冷逼人,「三殿下是來談合作,還是來挑撥我大蔣君臣之間的關係?」
「朝廷不發糧草,那是相信我封家哪怕沒有糧草物資,也能和將士們守住我大蔣邊境。」
「三殿下莫要用你王庭君臣的關係來揣測我大蔣君臣。」
封禹心裡哪怕知道耶律棋說的是實話,可他這個時候還是該維護朝廷。
因為他是大蔣的臣子,是大蔣的少將軍。
「三殿下若是沒有合作的誠意,那封禹只能請三殿下去將軍府和母帥一談。」封禹神色清冷,面容冷峻,說完抬手撩起衣擺站了起來,垂眸看向耶律棋。
現在已經不是你想談合作就談想不談就不談的事情了,封禹話里的意思很明顯,你面前只有一條路,兩個選擇。
一是和他們談。
二是和封帥談,如果她願意跟你談的話。
本來氛圍緩和的廂房瞬間劍拔弩張,茶壺頂上的蓋子幾乎遮不住裡面翻滾的熱氣,只聽得茶水咕嚕的響聲。
耶律棋身旁的侍衛立馬抬手按住放在桌上的短劍,眼睛警惕,十五握著的杯子手指緊繃,就等彼此主子一聲令下。
耶律棋愣是沒想到這話是由封禹說出來的,她以為反駁她的會是蔣梧闕,誰知這人全程只是嘴角含笑,仿若沒注意到桌面上緊張的氣氛,低頭專註的將爐子里的碳火剔掉,用濕布包住茶盞放在一旁。
「不愧是封帥之子。」耶律棋不怒反笑,絲毫沒有被脅迫的感覺,抬手朝封禹舉起面前的茶盞,語氣帶有幾分切實的欣賞,「棋敬少將軍一杯。」
小二剛才送來兩壺茶,一壺煮好的溫茶,一壺留給客人自己煮的茶。幾人杯中的茶水都是溫熱,而一旁沸騰的茶壺離開火爐后,正慢慢趨於安靜。
蔣梧闕左手拉住封禹的手腕,將他拉著坐下來,聲音帶笑神色認真的看著耶律棋的眼睛,說道:「封禹之所以是我大蔣的少將軍,自有他的氣魄和能力,這跟他是誰的兒子沒有關係。」
因為這句話,蔣梧闕掌下的手腕怔了一下,隨後竟放鬆的任由她握著。
蔣梧闕右手端起面前已經有些涼的茶,舉起來和耶律棋的茶盞相碰,「大蔣的將軍脾氣都急,耳朵里聽不得挑撥的話。封禹若是有得罪殿下的地方,」她嘴角含笑聲音溫和,「還請你多多忍耐,畢竟這話是你先挑起來的。」
耶律棋覺得能跟蔣梧闕做朋友的人度量一定很大,不然絕對受不了她這三句話必有兩句直戳人肺管子的性子。
蔣梧闕抬頭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舉著空杯子看向耶律棋。
耶律棋現在喝不喝手中的茶,已經不僅僅意味著給不給蔣梧闕這個八皇女面子了,而是代表著她想不想跟這兩人合作。
微涼的茶水入喉,帶著些許茶里苦澀的味道,讓耶律棋微微皺眉,一時不知道自己幫北疆將士換新甲胄的做法到底是對還是不對。
「棋需要王庭發放新的甲胄,而八殿下需要你們朝廷發糧草軍餉,」耶律棋將空杯子放下來,神色認真,「所以我們需要聯手演一場戲。」
演給兩個朝廷看。
北疆王庭和大蔣朝廷不發甲胄糧草的原因無外乎邊疆沒有戰事罷了,只要對症下藥,一切就好辦了。
耶律棋帶著侍衛離開后,那壺茶的溫度剛剛能入口,蔣梧闕探身給皺眉思慮的封禹倒了一杯,遞到他面前,「喝點熱的。」
男兒家的,哪能總喝涼的。
這話蔣梧闕現在不敢當著封禹的面說,就將茶盞往他面前推了推,讓他嗅到茶香。
封禹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剛才耶律棋和蔣梧闕說的方法,根本沒心思喝茶。
他抿了抿微乾的唇,看向蔣梧闕,「這方法母帥一定不會同意。」
封禹從剛才到現在都沒喝過水,北疆乾燥,又在暖和的屋裡蒸了好一會兒,他嘴唇有些缺水發白。
蔣梧闕嘆息一聲,「剛才就不該讓你聽這個法子。」
乾脆將封禹也蒙在鼓裡,這樣他就不會掙扎了。
封禹是將軍,深州更是他們封家和將士拿血和命守住的,哪裡捨得用它冒險。
「耶律棋的話,能信嗎?」封禹手指蜷縮,微微低著頭,眼睛像是在看面前的茶盞又像沒有看它。
蔣梧闕側頭問封禹,「你想讓將士們平安過冬嗎?」
如今還未年底,這個冬天才剛剛開始,離結束還早著呢。
封禹眉頭擰著,心裡掙扎不已。母親雖然嘴上不說,可封禹知道她每晚幾乎都無法安然入睡,她在為如何讓朝廷發糧草軍餉發愁,甚至拉下臉面給晉老寫信。
這兩人從總角斗到不惑,彼此都懷著自己的傲氣。母親一直看不慣晉老就會張嘴搬弄是非,晉老看不慣母親只懂擼袖子提槍動手,兩人一直不服氣彼此,這次能逼著母親給晉老寫信,看來實在是沒什麼法子了。
朝廷既然派出皇女前來,可見態度。
封禹一直想得到母親的認可,哪怕沒有認可,他也希望自己能像個女兒一樣為她分憂。
「想。」
這個字像是卡在喉嚨里,艱難的吐出口,嗓音都有些低啞。
他想為母親分憂,想證明自己也能像女兒一樣,幫母親擔起身上的責任。
蔣梧闕端起封禹面前的茶盞,抬手遞到他嘴邊,讓茶水濕潤他發乾的嘴唇,「既然想,那就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