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嫉恨
自來女子出嫁后,大多極少再見娘家親人。譬如賈敏,隨林海南下揚州赴任前一年也不過回去五六次,後來去了揚州與親人更是十餘年不得相見,平日里只書信往來,再少些的如薛王氏,出嫁之後直到丈夫身故,才帶著兒女回京投親,也是稀鬆平常之事。世情如此,方有哭嫁之俗,便是如王夫人這樣出嫁后始終與娘家人同在一地的,一年裡見面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見得多的,旁人反要納罕。
是以賈璉說是收拾出了梨香院,想隔三差五請林海賈敏二人去小住幾日,林海夫妻心裡雖歡喜他的一番心意,倒也不曾太過當真,畢竟玉兒如今已不是他們護在掌心裡的嬌嬌女,是一府的當家奶奶,是伯夫人,總不好太過隨心所欲。一年能在不年不節的時候坐下來好生說上四五回話,他們也就知足了。
誰知賈璉陪著黛玉回門后第二日,婚假還沒消,就隨便尋了個賞花的由頭下了帖子請林家三口到府上做客。來送帖子的還是賴大兩口子,都是賈母身邊一等一的體面人,嘴上抹了蜜一般就差抱著林海賈敏二人的腿求他們過去了。
如此盛情著實難卻,他們也只得帶著兩眼放光急等著再見姐姐姐夫的林樟登門拜訪,而後順理成章的在眾人的苦勸之下在梨香院里住了兩晚。這院子本就是賈璉當年為迎林家小住而特意布置的,前兩日黛玉又著人重新換了床幔等物,自然樣樣妥帖,極合林海等人的喜好,住起來也是舒心愜意。
榮府里的花園子里雖不敢說百花爭艷,卻也撐得上是四季常馨,各色花兒朵兒能從初春一直開到深冬。林家人來了一回,後頭賈母上房花圃里的杜鵑開的艷,榮禧堂前的水仙生的雅,花期之間還加著聽戲嘗瓜品蟹,或由賈母口述,或由賈璉執筆,當真是月月換著花樣兒請人,還一請來了就不肯輕易放人走。
林海致仕后安心做一舞文弄墨的富貴閑人,每日里最忙碌時不過教養林樟讀書,又頗為惦念愛女,客套一番后見賈母賈璉兩個是真心盼著他們長住,賈赦則萬事不掛心,便順水推舟帶著妻兒常來常往。漸漸林家三口在梨香院里住的日子也不比回府的日子少多少,林海與賈敏日日守著兒女過活,氣色竟比先前還強上不少。
黛玉本就生得心思聰敏細膩,於管家理事上十分周到精明,嫁人後得賈璉全心寵愛呵護,身後又站著賈母,新婚第二日便接過了榮府中除賈母房裡的賬目銀錢、各色契書,初掌一府便極有威嚴,內外管事無不順服。等賈敏再到府中長住,三不五時陪著黛玉一同打理俗務,與賈母一起幫著黛玉補上年輕不夠穩重的缺失,再沒有哪個不要命的敢起甚不該有的心思。
邢夫人這個正經婆婆尚且叫賈母和賈璉彈壓的只能拿著上上等的份例窩在東院里逞太太威風,對著黛玉是可親又慈愛,連東院的份例都是給多少收多少,半點非分之想不敢有,王夫人這個嬸娘在黛玉跟前就更別想抖什麼威風。
即便是她膝下的庶女探春出嫁,有賈母拍板定了嫁妝單子,黛玉色色準備齊全,除了讓林之孝家的過來一趟請她過目公中置辦的嫁妝單子並眾人的添妝之物,連個插手的餘地都沒留給她。
她倒是強撐著在兩房女眷齊聚上房請安時問了回成親當日宴客的名單,卻只得了賈母別有深意的一瞥,而黛玉則是眼觀鼻鼻觀心,與賈母品了回今歲的新茶就借故退了下去。等黛玉出了院子,賈母才嘆了口氣,告訴王夫人那賓客單子賈政一早便瞧過了,言下之意,卻是她們並不曉得賈政竟沒回後院通個氣兒。
王夫人這才曉得先前黛玉那般作態是何意,只覺面上火辣辣的疼,一時張口結舌話都說不出來,再一想正在梨香院里悠閑度日的賈敏說不得也已經得著了消息,正不知如何嘲笑於她,她就恨不得立時暈過去,病上十天半個月才好。
一瞧王夫人的面色,賈母就看穿了這個兒媳的心思,知道她不僅不好生琢磨下同床共枕、生兒育女的丈夫怎麼就生疏到了此等地步,想著挽回一二,怕是還惦記著賈敏母女,惦記著那一點子后宅裡頭的虛名得失。
再如何偏疼賈政一房,賈母也不得不承認賈政夫妻兩個於品性上都有不小瑕疵,先前有賈赦邢夫人比對著不顯,等賈璉出息了,再迎了黛玉進門,便一總露了出來。賈政讀了一輩子書只讀出了迂腐不通人情,還常覺懷才不遇,王夫人則心胸狹隘偏又目光短淺。
賈母老了,兒子媳婦又都是做祖父祖母的年紀,她管不動也管不了,唯一牽挂的只一個寶玉。賈璉說了天家的意思,那通靈寶玉不找也就不找,只要人平安便好,且寶玉丟了玉后雖少了靈氣,卻是終於能安穩讀書上進,也不在女孩兒堆里廝混,眼見著就能下場試一回,說不得明年家裡又多一位秀才,她心裡多少還有些滿意。
想著寶玉,賈母就有些猶豫,有意再點撥王夫人一回。她一輩子攢下的私房,原有意叫賈璉黛玉兩個同寶玉分了,不想她那日才在賈璉黛玉兩個跟前漏了一絲口風,小夫妻兩個便一同推拒了,黛玉當場便說他日只求老太太兩樣心愛之物留個念想,旁的他們一概不要。賈璉夫妻將偌大資財拱手相讓,王夫人身為嬸娘卻每每計較這點子微末小事,將來傷的還是自己兒子的前程。
可一想到王夫人將二房銀錢並嫁妝私房攥的死緊,對探春及姨娘丫鬟等百般剋扣,賈政要取用一二尚且不得的做派,賈母就熄了心思。橫豎還有她在,賈璉和黛玉都不是那等冷血蠻橫之人,總有寶玉的緣法。至於其他,寶玉的用度如今還一直歸在上房賬里,到時候直接交給寶玉媳婦也就罷了。
賈母一言不發,垂著眼不知在思量些什麼,王夫人只能青著臉回了二房現如今住的二進院子,喚了趙姨娘周姨娘兩個來給她捶肩捏腿。
只是也不知是兩個姨娘不會伺候,還是王夫人心中強壓著的鬱氣發作,第二日起身時王夫人竟如願以償當真病了,黛玉著人請來的太醫瞧了也說是需安心靜養些日子。
王夫人不得不卧床休養,寶玉探春並賈環三人便輪流在榻前侍疾,可探春好事將近,卻是不好頂著衣不解帶守夜的憔悴面色上花轎的,黛玉冷眼瞧了幾日,便給探春安了個幫襯她清理後花園子的閑差,將人討了過去。賈璉晚間回家用飯,聽說此事後也隨便指派了點事兒讓賈芸帶著賈環忙活去了。
一雙任憑她搓圓揉扁的庶子女就這麼飛出了手掌心,王夫人不免又添一重病,心裡恨恨記了賈璉夫妻一筆,偏人在屋檐下不好發作,只能含含糊糊的對著來探望的賈寶玉訴苦,想著得些安慰也好。
誰知她這後半生的指望竟半點不明白她的心思。賈寶玉自失了玉后就常板著臉,這會兒王夫人說了半日的不易,他面兒上也依舊沒什麼表情,甚至還戳人心窩子一般冷淡道:「太太既然心中常覺燥悶,又何必讓三妹妹與環兒圍在身邊伺候,更添一層厭煩。橫豎他們總也要離了此處,各人自過日子,早些走了豈不清凈?既沒有緣分,又何必強在一處。」
王夫人不想眼珠兒一般的兒子竟說出這樣話來,神色語氣里更有種叫她不寒而慄的不詳,一個激靈再不敢說什麼,只問了寶玉吃用如何,讀的哪本書,便囑咐丫頭好生送了人回去,心裡卻是打定主意定要快些給寶玉娶一房賢妻回來。到時既能幫著兒子收心,消了這些孤拐念頭,也能在家幫襯她一二,免得平白受旁人磋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