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親情
賈赦也不曉得要從他自個兒私庫的哪個角兒里掃點積年的老物來送給大侄女,直折騰到邢夫人一臉虛汗在老祖宗賈母跟前幾乎都立不住腳了,才由特意更了回衣的賈璉送到了府門前。
賈璉才笑嘻嘻的團身給老太太並兩位太太行了禮,把賈赦添的小物件塞給元春的丫頭,宮裡的青布篷牛車就已經轉到了寧榮街上。兩府里散出去的小廝管事一傳一遞,消息就順著青石板路風也似送到了主子們面前,連寧國府裡頭新進門的珍大奶奶尤氏都趕了過來,扶著小丫頭的手立在了王夫人身側,似是低聲寬慰著她。
一堆子面上或憂愁或傷悲的女眷堆里偏多出個眉眼帶笑的賈璉,實在是要多打眼就有多打眼。
賈母原本已經為了迎接宮使掩下了怒容,這會子也不免被賈璉那副嬉皮笑臉的憊懶樣子氣的臉色發僵。
她雖眼下不大管事,卻也聽賴嬤嬤回過幾句,說是府上的管事們一早就請了璉兒出來主持大局,該是璉兒比她們這些女眷早到才是。且不說方才她與王氏在房裡細細叮嚀了元丫頭許久,費了不少時辰,單說璉兒一個住在前頭的大男人,竟是比她們這些從後頭過來的婦人還要慢些,就可見大房爺倆個壓根兒沒將她這個老祖宗的話放在心上!
元丫頭入宮可是為了府里上上下下,熬出頭前也不曉得還要受多少不能對人言的苦楚磋磨,大房這兩個孽障可好,連已經隔了房的東府都不如,真擎等著日後沾光不成?到時候怕只記得埋怨元丫頭不顧年親大伯親堂兄了。
有心說賈璉幾句,賈母卻又怕他混不吝的在府門前不服管教,讓愈發近了的宮使瞧了去,元春不好為人,只得按捺下來,忍不住斜睇了他好幾眼。
賈璉面上一副混不在意的沒心沒肺模樣,暗中卻是把近前幾人的神色都看得分明。他曉得老太太心裡氣他不識大局,繼母邢夫人多半在埋怨他們父子兩個又給她招禍。至於嬸娘王夫人嘛,怕是心裡又氣他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又怨周瑞兩口子辦事不牢靠,又怕元春入宮不細緻不妥帖,將來不能惠及父兄,一顆心揉碎了變成八瓣兒也未必夠使。
一雙瀲灧的桃花眼微微一彎,賈璉恭敬有禮的與竭力擺出副端莊大方掌家太太派頭的堂嫂子尤氏見過禮,就端正了顏色看向已經梳妝一新的堂妹元春。
「大妹妹,宮中不比府里,天家威嚴,雨露皆是君恩,哥哥雖心中捨不得,卻也知道這是你一片忠君之心。只盼著今後你在宮中盡心侍奉,勿要為家中懸心,方是咱們一家的本分。」
賈璉自小就嬉笑無忌,全不似賈珠端方君子行止有度,元春還是頭一回見他這樣肅正模樣,不由也把心頭的惱怒忘了幾分,又聽得賈璉話中占著大義,忙對著宮城方向福了福身,面容貞靜的應聲。
見自己一番惺惺作態之言說的眾人都正了神色,賈璉心內不由好笑。他這番話無非是將前世裡頭元春封妃回府省親時,二叔賈政那番溜須拍馬的言辭換個模子說出來,聽著大忠大義,仔細琢磨可還有一點人倫親情的滋味?若是一家子媚上都只有這麼點子道行,不得聖心也就是應有之義了。
賈璉不欲與她們多言,眼神便分外好使。宮使們才走到近前準備勒停牛車,小廝們還沒張嘴通告,他就大踏步迎了上去,拱手時兩個荷包悄然無聲就進了領頭之人的口袋。
來的小黃門雖說也是個七品官,把持的又是這樣的差事,接人的時候那是拿慣了各色好處,慣會門縫子里瞧人的。可他畢竟也還是第一次從公侯府第接正經的大家閨秀入宮,一路上按著上頭的吩咐晾了榮國府一干人大半天,心裡已經有點惴惴難安,這會兒賈璉主動示好,竟是得了個實實在在的笑模樣。
小黃門笑完了也覺失態,只不好立時就板起面孔,只得和善的請元春上車,那邊車夫已經幫著打起了帘子。
雖然榮國公賈代善已去,如今一府當家人賈赦不過是個一等將軍,賈政也才五品,但寧榮二公餘威猶在,元春是國公爺嫡長孫女,小選入宮已是低就,便是黃門們專跑一次接她也使得。可為著上頭的意思,不但要與不入流小官家的女兒們一同進宮,連次序都排在了尾巴上。這會兒車簾一卷,便露出幾張清秀的小臉來。
即使事先已經從娘家兄長王子騰那裡得著了信兒,親眼見著一群連家裡使得大丫鬟都未必比得的小戶女孩兒要與自己金尊玉貴的女兒共乘一車,王夫人的臉色還是不免僵了一瞬,賈母的臉色也算不得好看。
倒是元春依舊是八風不動的淡然模樣。她今日已經卸去了閨中常配的金釵玉環,頭上不過幾朵紗堆的花兒,渾身上下挑不出一絲逾矩之處,除了舉手投足間的豪門世家氣派,瞧著倒與牛車上的其他女孩兒有了幾分相似。
按著宮裡的規矩與黃門行了禮,元春就扶著丫鬟抱琴的手上了車,也沒與人去擠,只撿了車門內側的角落坐了,從始至終後背挺得筆直,連布篷的邊兒都沒挨著。抱琴見她安頓好了,也忙抱著包袱爬上車,主僕兩個鬆鬆坐在一處。
這時元春才回首看向了賈母王夫人等,一向雍容嫻靜的面上終是浮起一絲波動,一雙鳳目似有水光閃過,卻只是虛拜一二,便被布簾遮住了面容。
小選接人進宮都有定好的時辰,既然前頭耽擱了不少時辰,這會兒自然也容不得賈家人閑話,黃門還算恭敬的行了個禮,就吩咐車夫掉頭。
牛車才動,王夫人的身子就晃了晃,幸好兩邊的婆子丫頭得力,才沒鬧出大動靜。
賈璉雖厭了王夫人為人,這會兒見她真心為元春離家傷懷,也不由心內嘆息,扭頭便準備叫人抬了小轎來接賈母並二位夫人回去,只話沒出口便被賴大周瑞他們搶了先。
賈璉也不以為忤,只默聲跟在了賈母轎子旁邊,打算略盡孫輩的一二本分再回去把之前對了一半的帳盤完,誰知賈母卻突然當著一家子主子奴才的面兒苦口婆心了起來。
「你年紀大了,眼瞅著也到了說親的時候,老婆子也管不得你了。只你怎好的不學,偏學你那糊塗妄為的老爺?他一輩子糊塗,你不勸上一二,反倒跟著鬧。進學不如你大哥哥便罷了,橫豎咱們家也不指望這個,怎的府里事也不肯好好管?你大妹妹這一去,今生何時再得見都沒個准信兒,你這做兄長的竟不憐惜,如何使得?」
賈母一面說,一面就忍不住沉沉嘆息,眉頭都緊了幾分。她這一生,真是為大兒子一房操碎了心。
賈璉心內一曬,面上倒還算恭謹,只是說出來的話卻聽著不大入耳:「孫兒想著,老爺雖糊塗,到底是老子,怎能不敬著呢?老爺有吩咐,做兒子的自然只有從命的。再者,二叔、大哥哥向來對賴管家、周管事都信任有加、多有讚賞,既然有他二位在外張羅,孫兒於管家一途十停里學了未必有五停,來了也只是添亂,便先孝敬老爺了。」
賈政賈珠父子,向來是心無旁騖。今兒一個去部里點卯,一個去大儒處進學,大約只在晨起給賈母請安的時候見過元春一面。親老子親哥都沒有鞍前馬後的跑腿張羅,這會兒只問他一個,還真是……拿他當了管家了。
賈璉話里話外的推諉之意賈母當然聽出來了,一旁一直拿帕子抹淚的王夫人冷不丁接了話頭。她還是一貫的慈眉善目,瞧著賈璉的神色彷彿與瞧賈珠時沒有什麼不同。
「老太太也莫要怪璉兒,他才多大呢,還不是大老爺如何,他便照著描。誰不知道璉兒是個重情的?他與元春打小一處長的情分,只是面上不顯罷了。如今元春幫一家子老小盡忠心去了,您心裡頭估摸著是不自在了,可也別苛了咱們璉兒。」
短短几句話,又親熱又慈愛,元春的體面有了,賈璉的過錯也推了,真是把旁邊木頭一般的邢夫人比到了泥地里。
賈璉瞧一眼只看風景不說話的繼母,笑了笑便借著話下坡:「還是太太知道我。」
只可惜二太太這顆慈母心,旁人半分得不著,心狠處便是男子也要自嘆不如。至於她自個兒的兒女,卻也未必消受得起。
賈母也跟著笑,算是給王夫人的體面,話里卻帶出了另一樁事:「所以說爺們都還是要討了賢妻才能穩當,既然珠兒的事兒已經差不多了,璉兒這兒也得你相看起來,總不能由著大老爺糊塗。」
說著,賈母還拿眼去看賈璉,四周的婆子們也都應景的嬉笑起來,好似沒人瞧見一旁邢夫人那紫脹的麵皮一般。
賈璉面上喏喏,只一眼便曉得邢夫人是個指望不上的。
這事兒,還真只能瞧他自個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