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這是二○○○年的冬天,新千年的第一個中國春節的前夕。而在這裡,在夏威夷,卻到處是夏天的棕櫚、刺眼的陽光、蔚藍的海,和燙腳的沙灘。
夏威夷的這家酒店貝貝顯然來過,對一切都是很熟悉的樣子。這裡遠離城市,每個房間都面向大海。清晨,我站在弧形的陽台上,看一隻孤單的海鷗從腳下歪歪地滑過。貝貝還在床上熟睡,這給了我一個真正可以靜思的片刻,我開始仔細地、貪婪地、如饑似渴地,咀嚼昨夜的夢。
——是你嗎,安心?是你在笑嗎?這夢的背景太朦朧了,以致我想不出我們是在哪裡,我們在哪裡有過這樣的開懷大笑?在歡快的氣氛和跳躍的節奏中,你的面孔顯得極其模糊,甚至若隱若現,但我知道,那就是你,你就是安心。
你在哪裡?你還記著我嗎?
連著三天,那個美麗的夢總是如期而至。我每天執意早早地睡下就是為了等它到來。每一天清晨,太陽剛剛跳出對面的海平線,我就迫不及待地醒來,悄悄跑到陽台上,去凝望平靜的海面,和一兩隻離群的海鷗。那美麗的夢讓我心如刀絞。
白天,我不再去海邊游泳,不想吃飯,一整天躺在床上,像個病人一樣。
貝貝問:「你又怎麼了?」
我說:「沒事。」
晚上,在緊臨大海的露天餐廳里,面對著一盞橘黃的玻璃燭燈,我們枯燥地吃著晚餐。海是看不見的,漆黑一片,只能通過由遠及近的濤聲,想象它的廣大。除了海的聲音,四周的一切彷彿都靜止了。貝貝的臉在暗處,有些閃爍不定,跳動的燭光濃縮進了她的那雙疑惑而又氣惱的眼眸。
貝貝問:「你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抬了頭,透過燭火看她。我說:「我想回去,回中國去。」
貝貝半天沒有答話,她當然聽出來了,我的語氣,神情,顯然告訴她將有什麼事情發生。但她還是鎮定了自己。
「你想你老爸了?好啊,我陪你一起回去。」
我低了頭,像犯了罪一樣:「貝貝,我心情很亂,我不想這麼急就結婚。我們都還年輕。」
貝貝沉默下來,她肯定明白了我的意思,要不然她怎麼沒聲了呢,怎麼沒有一句追問、一句譴責呢。這個沉默比厲聲的追問和憤怒的譴責更讓人難受。終於,她從餐桌前站起,一個人離開了,她說:「你和我父母去說吧。」
貝貝的父母是有身份的人,也是有知識有教養的人。而且,我知道在華人圈兒里,他們的面子是何等的重要。他們有那麼多親朋好友,誰不知道他們寶貝女兒的一隻腳,已經跨進了洞房的門坎?
我們從夏威夷回到了洛杉磯,路上幾乎沒有說一句話。像同行的路人那樣陌生、客氣。
在和貝貝父母談話的時候,我的頭始終低垂著。我對不起他們,對不起貝貝。貝貝的父親很嚴肅,他默默地聽完了我的過於簡單的陳述,他的回答更是簡單得令人心悸。
「好,你不願意現在結婚的想法我們表示尊重,只不過,這個想法你應該早說。作為一個男人,我希望你以後能夠對你的決定,對和你有關係的其他人,負起責任來。」
他的態度是嚴肅的,甚至可以說,是憤怒的。他說完便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出了房門。
貝貝的母親沒有走,依然和我面對面地坐著。我低著頭但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那一向溫和的目光里充滿了疑惑和責備。
她問:「能告訴我原因嗎?」
我回答不出。
她再問:「你其實不愛貝貝,是嗎?」
我把頭更深地垂下,無顏正視這位母親,我說:「原諒我,我心裡一直有一個人,她離開了我,我想回去找她。」
「那你為什麼還要跟貝貝來美國?」
我無言以對。
貝貝的母親也站了起來,她說:「你傷害了貝貝,楊先生,你傷害了我們全家,你應該對你的行為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