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4)

第十三章(4)

前邊的槍聲很密了,連安心都聽得出來,已經是一場混戰。潘隊長就更聽得出來,哪些槍是我們的六四式、七九式手槍的聲音,哪些不是。從槍聲上他可以判斷,我們的人佔了優勢。這時有人建議增援前門,老潘沒有理睬,但他只留了兩個人繼續虛張聲勢地撞門,其餘人都去加強對四面院牆的包圍。他讓安心馬上回車裡去,後門也很不安全,他命令她馬上離開,自己則衝到前門去了。

安心沒想到,她一點也沒想到會發生戰鬥。她聽到了這激烈的、近在咫尺的槍響,彷彿才意識到這一切都不是夢,都不是誤會,不是虛驚,一切都是真的。這場突然爆發的沒有任何預警的戰鬥讓她很難與那個扮相新潮,很精神、很酷、很直爽、很熱情、很追她的男孩毛傑,連在一起,但這一切卻如此迅速地,讓她不及思索地發生在眼前。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回車上躲著去,她向車子隱蔽的地方走了幾步又突然停下。她意識到自己並不是這個案件中一個需要保護的證人,而是緝毒大隊的一名戰士,在戰鬥中她不應該躲到安全的地方苟且偷生。可她不回車裡又能去干點什麼?她連槍都沒帶,她衝進去什麼作用都沒有弄不好還添亂還得讓人保護她。她一時不知進退,下意識地返回身順著院牆往正門那邊走,腦子裡並不明確要去正門幹什麼。天很黑,她幾乎看不清這一段院牆有沒有人把守,就在這時,槍聲像是很整齊地,突然停了。

槍聲停了,整個院牆裡突然呈現出一種奇怪的安靜,這安靜似乎表示戰鬥已經結束。據後來隊里的同志講,整個戰鬥從罪犯先開第一槍算起,一共只進行了一分多鐘,但在安心的感覺上,似乎打了整整半宿。

和警察們武力對抗的罪犯實際上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毛傑的爸爸,一個是毛傑的媽媽。毛傑的爸爸聽見有人敲後門就開前門準備出去,與前門的緝毒隊員正巧相撞,隨即開槍。一分鐘后,他在自己的卧室被擊斃。而毛傑的媽媽被擊傷腿部,然後被擒。在被抬上汽車時她聲嘶力竭,大喊大叫,喊的什麼安心一句都沒有聽懂。

這場戰鬥我眾敵寡,不算艱苦,但打得比較突然,有一個緝毒隊員也掛了彩,一顆子彈在他的大腿根部擦出一道血溝,雖屬輕傷,但比較險。那個隊員恰恰新婚不久,這顆子彈差點絕了他的后。

負傷隊員和毛傑的媽媽一道被送到醫院去了。毛傑的媽媽一條褲腿全是血,但到了醫院才發覺也只是皮肉之苦,未傷筋骨。送走了傷員,警察們隨即搜查了整個院落。周圍鄰居中一些年輕膽大的人在槍聲停止半個時辰之後,陸陸續續探頭探腦地出來看熱鬧,但戰鬥的現場已被警察封鎖,看熱鬧的群眾只能很不過癮地擠在隔離線外面向這院子遠遠張望。

搜查工作進行得比較順利,在毛傑家的儲藏間、灶間和一個地窖里,都找到了隱藏著的毒品,量不大,有海洛因,也有鴉片膏,數量加起來當然也夠判死刑的。

當他們把這座院子交給當地派出所封門保護然後撤離時天都亮了。回到隊部先吃飯,吃完飯大部分人找地方打盹睡覺,潘隊長和錢隊長他們幾個繼續審毛傑。這次審毛傑一上來就告訴他他家已在昨夜被抄,抄出什麼了你知道嗎?你趁早交待了比較好,交待了算你自己坦白的,坦白從寬,等我們告訴你你再承認就不算了。但毛傑還是不說,他板著臉反問警察:我爸我媽在家嗎?你們抄出什麼了?

他爸爸死了,他媽媽傷了,他的哥哥不在,這些暫時都沒有告訴他。

潘隊長和錢隊長輪流審他,換著出來趴在辦公桌上打個盹。到了中午大家都累得不行了,這時毛傑突然說:你們叫安心來,她來了我說。

錢隊長出來叫安心,安心進了審訊室。她一進屋毛傑就盯著她,一直盯著她在他對面的那張桌子後面坐了下來。

錢隊長說:「她來了,你說吧。」

毛傑說:「你們都出去,我跟她一個人說。」

錢隊長想了想,居然沖屋裡另外幾個人擺了下頭,示意他們出去。然後,他用一隻手銬,把毛傑反銬在椅子上。再然後,他也出去了。

再然後,就是安心和毛傑四目相對。這屋裡只有他們倆,他們曾經是情人。現在,一個是高高在上的審訊者,一個是被銬被審的階下囚。

安心先開了口,她努力讓自己的口氣嚴厲得像一個審訊者:「你說吧,」她板著臉看著毛傑:「你不是要我來才肯說么?」

毛傑也看著她,半天才在臉上浮過一絲痛苦:「我現在才明白,」他說,「你一直在騙我,你從一開始就不是跟我談戀愛!你用你這張臉,來引誘我,讓我中你的圈套!原來你他媽是警察的一條狗,一條發了情的母狗!」

安心的眼圈都紅了,但她知道絕不能在他面前哭起來,那成了什麼體統。她壓抑住自己的心情,哆嗦著說:「我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為什麼干這個!我現在也才明白,你的漂亮衣服,你開的汽車,你的錢,都是靠販毒來的!」

毛傑突然哽咽起來,他突然淚如泉湧,他的手被反剪著銬在椅子上,臉上淚水縱橫也沒法擦一下,他低著頭泣不成聲:

「他媽的,我他媽的真是蠢,我愛你愛得都快發瘋了!……我本來想……我想我為了你什麼都能去做,什麼都捨得……都捨得!可沒想到你其實是在搞我!好,你完成任務了,你可以槍斃我了,你有本事現在就槍斃我!聽見沒有,我死了以後再找你算這筆賬!我死了也不會讓你痛快活著……」

安心的眼淚也忍不住流下來了,她不是同情毛傑,一點不是,她不愛他,但說不清為什麼她的鼻子就酸得不行。她的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是為他們曾經有過的短暫歡情嗎?是為他以前曾給過她的那點溫暖嗎?是被他現在的哭泣所觸動嗎?安心都說不清。也許她掉眼淚只是因為她本性太脆弱。她迅速地擦乾眼淚,站起身,拉開門就出去了。

錢隊長和另外兩個同志正站在門口的走廊上抽煙呢,見她出來便扔掉煙頭問:「怎麼樣,說什麼了?」安心搖搖頭,然後扭過臉看遠處,她說:「沒說什麼,什麼也沒說。」

錢隊長罵了一句髒話,然後揮手招呼那兩個同志進去,說:「這不是耍老子嗎!走,也該把他老爹老媽的事告訴他了。像他老爹那樣,頑抗到底有什麼好處!」

他們又進去了。安心站在走廊上沒有動,似乎想平定一下自己的心情。整個隊部的院子里,靜無一人。太陽亮極了,把乾燥的土地照得發白,白得刺眼,走廊里因此而顯得特別的暗。這種明暗的強烈對比使安心的心境很難平和下來,想哭卻沒有眼淚,心裡同時又充滿了恐懼不安。她不知道這件事會不會終有一天,傳進鐵軍的耳朵!

審訊室里,響起了毛傑的哭聲,那哭聲挺慘,像個孩子,至少安心聽得出他的疼痛。她知道,他們把他父母的事告訴他了,遲早要告訴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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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岩長篇經典:《玉觀音》(連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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