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3)

第二十三章(3)

在那天庭審的整個兒過程中,只有到了這一刻,到了劉明浩突然叛變反水做出如上證詞的這一刻,律師才傻掉了。

後來,很久以後,我原諒了劉明浩。從美國回來我第一個落腳的地方,也還是劉明浩的家。在我動身去雲南尋找安心之前,劉明浩還塞給我兩萬塊錢讓我當盤纏,和當初這筆回扣的數額一樣,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這錢我當然沒要。

我原諒劉明浩僅僅因為他是一個商人,商人的原則就是利益至上。我後來才知道鍾寧鍾國慶不知怎麼得知劉明浩將成為一個至關重要的辯方證人,於是在開庭的前一天,也就是在我要求律師破釜沉舟做無罪辯護的同一時辰,國寧集團供應部的頭頭兒請劉明浩在北京飯店吃了頓譚家菜,吃完之後雙方酒酣耳熱地當場簽下了國寧大廈空調系統的供貨意向書。據說那是一筆總標的在四百萬元以上的大交易。

我被判有罪,刑期兩年。在判決書送達的當天,我的律師代表我向市中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一個月後,市中級法院做出終審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不予緩刑。

在終審判決之後,送押之前,律師託了關係,讓安心以家屬的身份到看守所和我見了一次面。見面時我發現我們倆都不約而同地刻意做出輕鬆的神態和語氣,想安慰對方,其實心裏面一個比一個難受。我們都裝做若無其事地說著些關於身體呀、睡眠呀、飯量呀、找工作呀之類的不痛不癢的事情,還有關於小熊的病現在怎麼樣啦等等浮皮潦草的話題,至於我和安心的未來,未來怎麼辦,這些我最渴望向她了解也最渴望彼此溝通的問題,反而誰都沒說。不僅因為這個問題實在尖銳得令我不敢啟齒,而且還因為,我們會見時屋裡按規定還有一位民警在場,那民警和我那位律師在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天,一隻耳朵當然還負責監聽著我們這邊的談話。

見面進行了十分鐘,快結束的時候,安心突然把她脖子上的那塊玉觀音摘下來,隔著桌子遞給我,我們的手只有利用了這個機會得以接觸了瞬間。我的手是熱的,安心的手是涼的。她一向這樣手腳冰涼的,我曾經好多次說過等有錢了一定要帶她去看看中醫,好好調理一下氣血的。

我們的手握在了一起,不敢逗留地感受了一下對方的體溫,就鬆開了,安心說:「帶上它你就知道我一直在你身邊呢,我在保佑你呢。」

雖然她的手是涼的,但那塊被她貼身帶著的玉觀音卻是溫熱的。警察看見了我們的動作,懷疑我們是在交接什麼秘密的和違禁的物品,立即走過來干預。

「嘿,拿什麼呢這是?」

警察問我,律師也過來了,我把未及收回的手掌在桌面上攤開,發白的掌心上,卧著一塊碧綠的玉石。律師用半是懇求的口氣向警察諮詢:「這個應該沒問題吧,這是掛脖子上的東西。」

警察拿過那塊玉石仔細端詳,那玉石上還盪著一條細細的紅繩。警察說:「這玩意兒,得值多少錢呀?凡是貴重物品都不能帶進去,帶進去也得讓監獄收起來替他保管。」

警察把那隻玉觀音直接還給了發著愣的安心,說:「別把這麼貴的東西給他,回頭他到裡面再把這個換了煙抽你可就贖不回來了。」

接下來他不容我們再說什麼,看看錶,表示見面的時間已經到了,該結束了。

「怎麼樣,好了吧。」警察說。

我很守規矩地站起來,說:「好了。」

安心也站起來,眼圈一下子紅了。

我沖她笑一下,想把輕鬆進行到底,我笑著說:「以後別再來了,先找個工作,然後,趕快帶著小熊改嫁去!」

安心的「輕鬆」陣線終於崩潰,眼淚珠子像往外倒似的,成串地掉下來。她沒說一句話,用攥著玉觀音的手背擦了把眼淚,轉身拉開屋門,一句話沒說地跑出去了。我也想掉眼淚,但我忍住了。

兩天後我離開看守所,轉押到北京監獄,執行那兩年的有期徒刑。監獄的生活是枯燥和壓抑的,除了每天學習和幹活兒外,我繼續進行著幾乎是為了平衡內心、支撐精神和維護面子的徒勞無益的申訴。每天日出日落,上工下工,心情鬱悶,很少快樂。周而復始的日子過得沒有一點新意,讓我常常後悔當初沒聽律師的忠告,認了罪爭取緩刑早早地出去,至少那樣還能和安心繼續在一起。如果她不嫌棄我是個罪人的話,我們就能繼續在一起,像以前那樣生活了。難道安心會嫌棄我嗎?

對我來說,兩年的時間有點太長了,因為這兩年中什麼都可能發生。也許當我走出監獄的鐵門時,安心真的早已移情別戀,早已有了新的生活,碰上了新的如意郎君。生活每天都在發生變化,不變的生活不變的人是絕對沒有的。特別是安心的處境,沒有工作還帶著孩子,擺在她面前最重要最迫切最需要考慮的,毫無疑問,不是愛情和忠貞,而是現實的生存,不為她自己,也得為孩子。所以我跟她分手時說的那句關於讓她趕快「改嫁去」的話,儘管不是我的本意,甚至是我內心深處最怕的事情,但我必須要說!這話不是玩笑,我不能給安心任何要她等著我的心理壓力。何況我以後就是出來了,也很難再找到很體面很白領的工作了。正經公司正經企事業單位誰會要一個有受賄前科從大牢里放出來的人?毫無疑問,我將一輩子,因這個罪名,而成為一個不受人信任的東西!

安心和我不同,她雖然有那一段生活的創傷,還有一個孩子,但這都不要緊,都不要緊的。她依然青春美麗,看上去依然像一個單純的處女,她的相貌對很多男人依然有誘惑力。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人品好,她的歷史雖然複雜,但清白。清白這兩個字現在在我心裡,有著特別珍貴的意義。

安心從那以後果然再也沒到監獄來看過我了。後來我爸倒是來了一次,沒見我,送了些營養品之類的東西,還有幾本書,知識性的。他通過監獄幹部轉告我,讓我好好聽幹部的話,好好改造,注意學習,改造好了將來出來一樣可以重新做人,一樣為人民服務,為四化服務。我爸來給我送東西,還記著他有這麼一個兒子,這事本身就讓我很感動。他送什麼無所謂,說什麼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件事告訴我,在這個世界上我還有親人。也許因為那時安心突然杳無音訊,我給她寫信她也沒回,我心裡非常深刻並且痛不欲生地,感到一種被遺棄的恐懼。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安心在看守所和我見過最後一面的第二天,就把孩子捆在背上,坐火車回到雲南清綿去了。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她回到清綿,一走進她家那幢北方式的宅院,在那院子里一見到她的面目驚訝的父母,便雙膝跪下。她淚如泉湧,長脆不起。她對她的父母說:「爸爸,媽媽,你們幫幫我吧,我要去救一個人,他對我太好了,我愛他,我必須報答他!」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安心的父母,賣掉了他們幾乎全部的財產,包括他們那座飛檐重瓦的北方式的宅院。他們從當年富甲一方的大戶徹底變成了一貧如洗的窮人,如果不算他們交到女兒手裡的那一筆將近三十萬元的現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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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岩長篇經典:《玉觀音》(連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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