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2)
從我知道我的清白不僅僅是用清白換回來的,也是用金錢贖回來的那一天起,我就渴望著能到清綿去。我渴望見到安心的爸爸媽媽,我要在他們面前長跪不起!我沒能讓他們的女兒過上一天豐足的生活,反而使她的全家被拖累得一貧如洗。我想跪在安心的爸爸媽媽面前發誓,這個恩情我一輩子都要報答!
現在,我終於接近了安心家的舊居。在我走出法院已經將近一年以後的這個早晨,我穿過清綿那座古老的袖珍小城,終於在山林掩映的一個湖邊,看到了那幢北方式的宅院。那院落在周圍錯落有致的雲南民居中,幾乎像一個小小的名勝古迹,讓我感受到一種黃河文化特有的親切。我明明知道,這院子已經不是安心的家了,但我一看到那一團青磚黑瓦就禁不住心跳起來,禁不住加快腳步向它奔去。
我終於站在這座宅院的門前了,這院子比我的想象要簡單和平易。我凝視著那兩扇用鐵皮飾角的院門,早已油漆斑駁,露出幾分破敗之相,幾分物是人非的凄涼,但門前兩側石鼓上那一對雕刻精緻的小獅子,張牙舞爪的姿態表情卻依然神采奕奕。四周很靜,一如安心描繪的那樣,這是一個與塵囂隔離的地方。
我用手擊門,門上發出一種陳年古舊的聲音,我大聲問道:「有人嗎?」
院子里有了些零亂的響動,那響動很快歸結為一串踢踏的腳步聲,隨後門吱扭一下打開來,門軸的響聲經典得完全像電影里特意做出來的音效。
開門的是個年輕人,樣子比我大不了多少。我微微欠身表示打擾,問他知不知道原來住在這裡的一位姓安的人家搬到哪裡去了。那年輕人做思索狀:姓安的?這時從院里又走出另一個人來,是個頭髮花白的老者,接了話說:「你是找原來住在這裡的安大夫吧,他們去年春天就搬了。」
我說:「我知道,請問他們搬到哪裡去了?」
老者說:「他們搬到縣群眾文化館去住了。不過聽說現在也不在那裡了。」
我問了去群眾文化館的路徑,然後謝了這座院子的一老一少兩個新主人,再然後我透過那扇只開了一半的院門,向院里投以匆匆一瞥。這院子曾是安心的家,這地方就是安心出生和成長的地方,院內的一磚一瓦,院外的一草一木,都在我心裡激起些衝動和遐想,我幾乎分不清這些東西究竟是滿足了還是更加撩起了我對安心的思念。
我找到清綿群眾文化館的時候,正是這裡開午飯的時間,工作人員都回家吃飯去了,館里幾乎沒人。這是一座半新不舊的兩層磚樓,樓不大,門口卻掛滿了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招牌。什麼圖書館、聯誼會、研究會、輔導站之類,大概都是群眾文化館的分支機構。這樓里大多數房門都鎖著,沒鎖的也空著,偶爾見到有人匆匆交臂而過,一問安大夫和他在這兒工作的愛人,都是一臉茫然。我在樓里轉了半天毫無所獲,怏怏出來走到街上吃飯。就在文化館斜對面一間很簡陋但很乾凈的小鋪子里,吃了一碗豆湯和半斤永昌烙餅。吃飽后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又再次返迴文化館,這次我直接去了文化館的館長辦公室,堵住了一個剛巧從辦公室里出來正在鎖門要走的女幹部。
女幹部聽了我要找的人,有幾分警惕地上下打量我。我猜到她的警惕所為何來,連忙出示了我的北京的身份證,表示我是從北京來的是安大夫女兒的同學,到這兒是來找安心的——您知道他們現在住到哪兒去了嗎?
那女幹部查看了我的身份證,還對了對我和身份證上的照片是否同為一人。我的身份證和我那一口地道的外地人一般模仿不來的北京口音讓她消解了懷疑,但她的回答仍然不能讓我滿意。
「你找安大夫對吧,他們搬走了。他愛人也不在我們館里工作了。」
「什麼時候走的?」
「走了……有好幾個月了吧。」
「他們去哪兒了?」
「這我不清楚,好像是離開清綿到別的地方去了吧。」
「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們不清楚,沒有跟我們講。」
女幹部把身份證塞還給我,行色匆匆地走了。我疲憊地站在樓道里,心裡空空的。安心在清綿的父母,是我要找到安心的主要線索,我想不管安心是否回到他們身邊,他們應該都知道女兒的行蹤。
我再次走出文化館的這幢小樓,站在街上發獃,我的整個行程到此一刻,已全然沒有了前進的方向。我想了半天,毫無目的地,再次從縣城走回到安心家的宅院,我沒有再去敲門,而是沿著院子後面那種滿了高大筆挺的禿杉樹的山坡,沿著那山坡上一條殘石依稀的悠悠古道,走向我常會夢見的那片山間的平湖。我在湖邊眺望著對岸的草坪,草坪在陽光下顯得極其開闊。陽光把草坪盡頭那一線參天大樹的陰影,全力地向後壓去,讓那片如果走近肯定會發現極其深邃壯觀的原始森林,變得渺小而可親。
直到太陽西斜,我才從那高山平湖的岸邊返回,再次經過那座北方的宅院,院里還未升起炊煙。我在通往縣城的歸途中一再回首凝望,竭力把黃昏中這片最後的即景與以往的想象合併,同時把留戀的目光遺落給那座院子的青磚灰瓦之上。我腦子裡居然有了那麼一個荒唐的閃念,我想如果我找不到安心,我也許會搬到這個地方,在這院子的附近住下來。
我回到清綿城,穿過兩山夾峙的街市,穿過曾扼「三宣六慰之咽喉」的古城門,再援鐵索大橋穿越天塹清綿江,在天黑前返回火車站所在的那個彈丸小鎮。我從隨身帶著的旅客列車時刻表上,找到了深夜將至的一列火車,那是從昆明開往南德的七七五次普快。
我想,除了安心的父母之外,惟一還有可能知道安心去向的,只有南德公安局緝毒大隊的隊長老潘。
時間還早,我在車站前的那個雜貨店裡,買了一包餅乾,拿著,並沒有打開來吃。我的腸胃在苦悶和茫然的壓抑下,幾乎沒有蠕動的樂趣。我拿著那包餅乾,坐在車站小小的候車室里,背上的背包顯得很沉,但我也懶得解下它來。我就這麼坐著,一直坐到夜幕將臨,坐到夜深了我才走到站台上,嚼著餅乾去等那輛惟一在這個小站短暫停靠的夜行列車。
南德我是去過一次的,那是去年夏天將至的季節,我和安心一起回了一趟雲南,我們當然地,去了南德。除了南德之外,我們還去了昆明和北邱,那時我們正興高采烈地準備結婚。
那時我剛剛獲釋出獄,我和安心都沉浸在勝利重逢的喜悅之中。我們決定結婚,再沒有什麼能夠阻礙我們正式結為一體的事情!我們都想過,認真地商量過,無論我們的父母——主要是我爸——是否同意,是否接受;無論安心是否二婚是否有孩子;無論我們有沒有錢有沒有經濟上的能力,我們都決定結婚!我們一定要結婚!就在現在,結婚!
安心從清綿帶回的全部二十八萬元現金,為營救我出獄花得只剩下不到三萬元了。她打電話給她的爸爸媽媽,告訴我們要結婚的想法,也說了錢的事。安心的爸爸媽媽在電話里祝賀了我們,她媽媽還和我通了話,她聲音里那種母性特有的磁感,令人感動。她說:「你是楊瑞吧?你知道嗎,安心非常愛你,她愛你勝過愛她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她最愛的人除了她的孩子,就是你,你知道嗎?」
我說:「我知道。」
她說:「你能愛她嗎,像她愛你一樣?」
我說:「能!」
她說:「你能愛她的孩子嗎?」
我說:「能!」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傳來了安心母親隱約的啜泣,她剋制著哽咽,說:「我的這個女兒,太苦了,……我知道你也很苦,你們能相依為命……我真的要好好地祝福你們!」
這位母親哭起來,說不下去。我把電話交給安心,我在一邊聽著她們母女互相勸慰,說著相信我的話。我心裡默默地想,我一定會對安心好的,一輩子都不會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