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3)

第二十五章(3)

我倒樂得這樣,沒有孩子拖累,可以和安心輕輕鬆鬆地上街吃飯。吃完了飯我就要求安心帶我去重遊她的那些故地,包括她在河邊的宿舍、她工作的緝毒大隊、她和鐵軍那套兩室一廳的新房,等等,我全都興緻勃勃。

對我的要求安心卻表現得十分猶豫,她說咱們還是別去了。我們局裡不讓我不經請示擅自回來的,我去那些地方萬一碰上熟人告訴隊里和局裡的頭頭我非挨罵不可。還是晚上回去先打電話跟潘隊長聯繫上再說吧。

我想她也太拿雞毛當令箭了,一兩年前的命令到現在還執行得這麼一本正經,難道干公安這麼幾天就能被人管得一輩子像個機器?於是我極力慫恿:怕什麼呀你,天都黑了,你低頭走路我在後面跟著誰認識你呀。

我們互相磨了半天嘴皮子,最後達成妥協:先找電話和潘隊長聯繫,如果聯繫上了就按潘隊長的要求辦,如果聯繫不上,安心就帶我乘夜色悄悄逛逛那些地方去。

我們出了小飯館,就找公用電話,打到緝毒大隊的隊部,接電話的是個安心陌生的口音,說潘隊長不在。打到他家裡,家裡沒人接,打他手機,說不在服務區。我問安心要不要找別人,比如錢隊長。安心想了想,說:還是找潘隊長吧,錢隊長脾氣大,要知道我不請示就回來了非訓我不可。

聯繫不上老潘。安心無可奈何地,帶我去了我要去的地方,但由於時間和位置的關係,那天晚上我們只在她和鐵軍的那個臨時新房的周圍看了看。因為擔心小熊,不能回去太晚,所以其它地方就都沒能去成。

我們回旅館時小熊已經睡著了,我們謝了尚留在「托兒室」的一位值班阿姨,抱他回房。回房后我們也就睡了,這幾天帶個孩子從北京一路到這兒,我們也都累了。

第二天上午,安心依然沒能聯繫上潘隊長,我們不禁都有點焦急了,整整一天無心出門,隔一會兒便出去打電話。安心伯隊里的人聽出她的聲音,電話總讓我打。到了傍晚突然接通了潘隊長的手機,我們高興極了,安心和老潘通話時顯得有幾分激動,她說隊長是我呀,我是安心,我現在就在南德呢,我有個事專門找你來了。老潘顯然對安心不經同意突然重返南德感到意外,我在一邊聽他們對話就能察覺到的。老潘問了半天她是怎麼來的,來幹什麼,有什麼事。安心就在電話里說了我們要結婚的事,說了我們想請南德市公安局給開個證明的事。

安心說完我們的來意,潘隊長在電話里沉默了半晌,然後讓安心到緝毒大隊去找他一趟。他說:你一個人來。

掛了電話,我看安心臉色,問她潘隊長是怎麼說的,安心簡單做了複述,情緒從激動轉為低落,甚至有些忐忑不安。她讓我帶好小熊,呆在旅館,實在悶了想出去轉轉的話就在附近轉轉,別走遠了,她說她很快就會回來。

安心走了,我帶著小熊在附近走了走。旅館附近沒什麼商店,沒什麼好玩兒的地方,看著南勐山近在眼前,山上鬱鬱蔥蔥,透徹的綠色把人撩撥得不由不心嚮往之。這樣美的山景在北京是看不到的。還有搭在懸崖絕壁上那家賣茶的小店,不知與我的想象有多大差別。但我只是抱著小熊,望山興嘆了一會兒,知道望山跑死馬的說法沒錯。要是沒有車,我們從這兒走到山腳下得走到天黑!

小熊吭吭唧唧地,用不甚清楚的語言和哭腔,表示還想找那兩個阿姨和那兩個小朋友。他說要找什麼「東東」還是什麼「嘟嘟」,我聽了半天才領會那大概是昨天和他一起寄託的另一個小孩兒的名字。

我當然不能再花錢把小熊托出去,便竭力說東扯西轉移他的注意力,扯來扯去小熊哭起來,怎麼哄都不行。我只好帶他回旅館,把他帶到托兒室,小熊馬上不哭。值班的阿姨笑臉相迎,我都覺得這兒的阿姨那一臉笑容和甜言蜜語如同給小熊吃了鴉片,讓他上了癮好離不開她們。

到晚上快九點鐘了安心才回來,她臉色沉悶,見我站在旅館的院子里抽煙,小熊在托兒室由阿姨帶著,有點奇怪。我們把孩子抱走時我照規定交了錢,一回房間我就跟安心解釋,說小熊不願意跟我非跟那倆阿姨不可。安心說怎麼可能呢,你是不是這些天總帶著小熊有點煩了?畢竟不是你親生的。

我明知道安心這麼說大概是因為情緒不好心情不順,但我還是有點生氣了:你這叫什麼話,我跟你在一塊兒這麼久了我什麼時候煩小熊了?

安心說:楊瑞,這些天小熊這麼麻煩你我心裡也挺不好受的。我說的是實話,他不是你親生的,你要煩他我也理解,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我謝你感激你還來不及呢。

我的臉漲紅起來,心裡非常不舒服,我發泄道:我怎麼可能對小熊不好呢?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對他好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做才更像親生的了。說實話他要真是我親生的我絕不會這麼慣著他。我這麼慣著他全是為了你!我知道你希望我對小熊要特別好,要好上加好,我心裡都知道!你對我愛不愛你無所謂,你真正關心的,是我愛不愛小熊!

安心的臉變白了。她說:小熊是我的孩子,我必須愛他!至於你愛不愛他,是你的自由,我不會硬要求你愛他的,更不能強迫你愛他。連你愛不愛我,我都不能強迫。

我和安心以前也拌過嘴的,但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對陳曉東。誰也不當真把氣生到心裡去的。這次爭吵是我們第一次說了互相傷害的話,第一次把氣生到心裡去了。我一看雙方的話都有些成心較勁兒了,就壓住火兒,先住了嘴。而且我發現小熊好像有點聽出我們吵架是為了他了,他愣愣地坐在床上不知所措,沒哭。他緊張地看我們的樣子反倒讓我心裡真的有點心疼他。我知道孩子已經快兩歲了,大人的樣子已經可以看得半懂,至少,他的大腦皮層已經可以記憶恐懼。而最危險的是,他還無法思考和處理這個記憶,這個未經思考和正確處理的情緒記憶一旦儲存進孩子的大腦,說不定會影響他一生的性格和情緒反應的習慣,對他非常不利。

所以我就住了嘴,先壓住了自己的火氣。其實我知道,賭氣的話只要別再你一句我一句地往深里說,往狠里說,等氣一消很容易化解的。我也明白,惟一不好的,有可能留下陰影的,不是我們這次吵嘴的語言,而是它的起因。起因是為了小熊。

安心也是個善於克制的人,我一住嘴,她也就不再說下去。我本想問問她剛才去找潘隊長都說什麼了,那事情到底辦得怎麼樣了,但剛剛吵了架兩個人的臉色都彆扭著,也問不出口。安心摟著小熊臉沖牆,我背朝安心臉沖外,兩個人黑著臉黑了燈,各自睡覺。

第二天早上,小熊先醒來,從他媽媽那邊爬過來,拱在我身上要穿衣服。平時大多是我給他穿衣服的,所以他一醒來就找我。安心也起來了,幫我一塊兒給他穿。小熊揮著手在說昨天「東東」或許是「嘟嘟」的事,我嗲聲嗲氣地應和著他,安心沒說什麼話,臉上的氣候卻是晴朗多了。

上午,我沒來得及問安心昨天晚上跟潘隊長是怎麼談的,潘隊長就到旅館來了。沒錯,潘隊長正是一年前我在京師體校路口的街燈下,見到的那個老氣橫秋的人。安心把我草草地介紹給潘隊長,潘隊長也草草地和我握了握手,滿臉倦容並不多話。安心叫我帶孩子出去轉轉,我就抱著小熊出去了。我出去的時候聽到老潘問了安心一句:

「他多大歲數了?」

我知道,這不是問小熊,是問我呢。

我心想,安心的這個領導也管得太寬了吧,安心現在又不是警察了,他總不至於嫌我歲數小不讓安心嫁給我吧。

我抱著小熊,就在這個古色古香的旅館里四處轉悠。這是一座帶前後兩個內院的二層建築。我看了一下立在院子里的一個原清宣撫司署的平面圖,和現在的房間布局大不一樣了。平面圖上標著的正廳和大議事廳,已被分隔成若干間大小不一的客房,圖上的糧倉、監牢等也不知去向,連門戶的方位都變得面目全非了。這房子畢竟經歷過數百寒暑,功能和間隔隨著改朝換代肯定變了多少回了,這裡也許做過軍事指揮所,做過倉庫,做過階級鬥爭教育的基地,如今又變成了賺錢的旅社。

從那張清代宣撫司署的平面圖看,我們住的房間是原來的后宅部分。后宅的正房是那狗官宣撫司和他大房妻子的居室,兩廂則是家人、小妾和僕人的用房。我們住的那間十來平米只放得下一張床和一張桌的小屋位於正房的一角,可能是那土司老爺陳放煙榻的地方。

我把小熊背在背上,在正房的原址上來來回回地走了幾趟,算算這正房的面積,竟被切割成了十來間小客房和一橫兩豎的三條細長的走廊,也真算得上地盡其力、物盡其用了。

在我背著小熊樓上樓下考古似的到處閑遛的大半個小時里,安心和潘隊長就在我們那間小屋關起門來談話。也許是擔心隔牆有耳所以他們談話的聲音一直壓得很低,那聲音低得讓外面的人都以為他們在心平氣和地談著些無關痛癢的事情,實際上他們的交談自始至終都處於明顯的分歧和嚴肅的爭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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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岩長篇經典:《玉觀音》(連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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