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3)
從這一點上看,安心還是比我有著更多的英雄情結。我在這方面比她看得更為實際。我認為承認人的本性都是自私的是一個進步,至少比強硬地要求人人都要樹立**的理想和無私奉獻的精神,並按這種理想與精神來制訂社會生活的規範、制訂人際關係的準則和經濟運行的機制要進了一大步。英雄人物是有的,但肯定是少數,而且是在特定環境下和特定條件下產生的。如果你不處於這個環境,不具備這些條件還要讓你去模仿英雄的行跡,其動機是滑稽的,其效果也絕對好不到哪裡去,其副作用更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大家都學會了為自己打造出不同的面具。這些面具有:感動的、憤怒的、莊嚴的、快樂的、悲痛的……等等等等,以便供人們在不感動時表現出感動,不憤怒時表現出憤怒,不莊嚴時表現出莊嚴,明明不快樂卻能哈哈大笑,明明不悲痛卻能痛哭流涕,……這類現象我見多了!
從南德到烏泉就相當於從北京的國貿橋到通縣環島,坐火車也不過半個小時的遠近。因此,關於崇高和偉大的話題也不可能討論太久,再說它畢竟離我們的現實生活,離我們眼前移動著的稍縱即逝的窗外美景,太遙遠了,太形而上了,所以要是討論得太執著太沒完沒了的話也不免給人迂闊、做作甚至虛假之感。而且,既然明知崇高和偉大、理想和奉獻都是不容易做的,還在一味地歌頌它、讚美它、承認它的存在和價值,不是讓自己感到很難堪么?特別是剛剛讚美完崇高偉大就馬上到烏泉潑水節的擺子上和擺攤賣貨的小商販為了幾毛錢而討價還價而並不臉紅,那讚美的本身豈不是也很骯髒委瑣了么?我想起過去有個住我家樓下的女孩兒也是個大學生,整天在家彈鋼琴把鄰居彈煩了,敲她的門讓她小聲點兒,結果那女孩兒站在樓道里跟鄰居吵架時什麼都罵。男人罵了都臉紅的話她都能一點不打磕巴地罵出來。罵得死去活來回家不到半分鐘她馬上就能接著彈肖邦,讓人不可思議。我不懂鋼琴,分辨不清她彈得好壞。但我知道肖邦的音樂是高尚和浪漫的,所以我覺得那女孩兒沒心。
崇高和偉大的話題在列車到達烏泉時自動中止。我和安心一走出車站,立即就被撲面而來的節日氣氛同化感染了。街上非常擁擠,擺子連綿不斷,滿眼都是打著花傘的鮮艷女人。傣族女人的打扮不知算是清雅還是艷麗,上身的短衣多是淺淡的單色,下著的筒裙則圖案花哨。頭髮的樣式大都是挽髻於頂,插花做飾。不插花的就卡一把梳子,千篇一律。我特別欣賞傣家少女的衣裙,我覺得在五十六個民族中傣族的服裝最能體現女性的形態之美。上衣短得露腰,裙子長得及地,該顯則顯,當斂則斂,把女人的細腰長腿勾勒得淋漓盡致。
我們隨著人流,沿著安心第一次來時走過的路線,向河邊擠去。烏泉河邊,此時早已高三層低三層地砌滿了觀看龍舟大賽的人牆。我們站在後面,看著密匝匝那麼多的後腦與後背,也搞不清那河上的比賽是正在進行還是尚未開始。我們沿著河邊的人牆走了一段,看到小攤上有賣花包的,便一人買了一個。我學著別人的樣子用花包上的提繩掄圓了甩幾圈,然後向姑娘成群的地方拋去。安心白了我一眼,說扔這個是傳情求愛的你別亂扔。我說那你也扔,你看上哪個男的了?安心說我不扔,我要把這個包留著帶回去給小熊玩兒,這包挺好看的。我說:噢,鬧了半天你真正愛的是你的兒子安雄。
這時,不遠的地方能聽到歌聲齊唱,唱的什麼聽不清楚,但聲音之和諧之整齊有點像專業文工團的水平。在歌聲中忽聞一聲巨響,一根長竹竿噴著濃煙,帶著嘯聲,直刺藍天。安心說了句:「放高升!」我問何為「放高升」,她如此這般解釋一通,大意和漢族節慶時放的禮花和二踢腳差不多。
我們順著河走,走沒多久看到一個場子里果然有歌舞表演,還真是專業的。還看到了鬥雞和剽牛。最後,一路走到據說是非常有名的那座曼龍寺。曼龍寺的有名,看了寺前的簡介才知道名在寺后的曼龍塔。曼龍塔塔基塗金,塔身塗銀,煞是好看。曼龍寺前面有一大片空地,後面連著一個小村,我們走到這裡,才算真正進入了「潑水」的場地。
在這裡互相潑水嬉戲的人很多很多,以年輕人為主,也有中老年人。不知哪裡播放著旋律平淡的音樂,那音樂平淡得似乎僅僅是潑水節上男歡女叫的一個節拍式的背景。安心和我站在一邊商量要不要也參加進去,湊個熱鬧,不參加的話好像白來一趟,來一趟趕上潑水節也不容易。可參加的話我們就這一身衣服潑濕了不知什麼時候能幹可怎麼回去?正在猶豫不定之際,突然有個姑娘跑過來往我身上兜頭潑了一盆水,我從頭到腳剎那間如落湯雞般濕得狼狽不堪。安心在一邊幸災樂禍地拍手大笑,笑聲未落她也被人更徹底地嘩一下潑了一身,笑聲因此戛然而止。我們互相看看,先是相顧無言,然後突然一齊喊叫著沖向人群,各找東西盛水「撒起潑」來。
我們揀了兩個塑料盆,場地上有許多臨時搭起來的盛著水的大水池,汲取方便。我們先是互相潑。後來潑那些潑我們的人。後來見誰潑誰。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安心這麼開心這麼快樂這麼像孩子,自我和她相識后她始終是一副克制壓抑的神情,她的神情一向與她的少女般的相貌極不相符,到今天為止我才算看到了她的最本來的笑容。
我也開懷大笑!我笑得腰疼!
很久以後我才想起來,我在夏威夷海濱夢見的那個歡笑,就是在烏泉的曼龍寺前,在這一天的潑水節上,我和安心從未有過的放縱。
潑著潑著我們倆走散了,誰也找不見誰。安心真的玩兒瘋了,我後來看見她竟然放肆地追著人潑,專往人堆里潑。她最後一盆水是潑了一個正往曼龍塔塔基上走的高個子青年,滿滿的一盆水盡數潑在那人乾淨利落的後腦勺和寬寬的脊背上。那人慢慢地轉過**的臉,站在塔基的台階上居高臨下地沖安心毒毒地一笑。
我看見,安心的身體突然僵硬,張皇地後退兩步,手中的塑料盆咣當一下掉在地上。那人沒有停留,轉身向塔後走去。安心叫喊了一聲,喊得聲嘶力竭,以致她喊的什麼我沒有聽清。我看到她向那人的背影撲去,但僅僅衝上幾步台階就突然被從塔后跑出的一大群拿著空盆抱頭鼠竄的男女卷了下來。在那群男女的身後,殺出人數更多的另一群端著整盆整桶清水的年輕人,傾盆大水從台階上高屋建瓴般地一齊向下潑去,……人牆水牆阻斷了安心的視線和路線,在這群男女統統「彈盡糧絕」退下台階之後,安心全身**地舉目四望,整個曼龍塔的塔基上,除她之外,剎那間已見不到一個人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