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 刑(3)
於是他們被判了刑。他們當庭大叫冤枉,爭說凡事都有前因後果。但法庭不理睬他們的抗議,向他們宣告——前因是前因,那是一案;後果是後果,另是一案。三人中那農民,在法庭上自己主動多承擔了些責任,便是主犯,被判五年。另兩個,算從犯,各判三年。他們入獄后,小城恢復往日太平。人們議論了些日子,也就將他們的事忘記不提了。太平盛世,人心就會變得漠然。這幾乎是一種社會規律。正如那些「公僕」們在對待他們的態度上放棄鄙嫌,暫斂矛盾,形成了強大的聯合陣營一樣,三個男人在監牢中,也同仇敵愾,暗結死黨。他們一塊兒發了毒誓必定報復……三年後,三十多歲和四十多歲的兩個男人刑滿釋放了。他們似乎服了,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了。他們一門心思掙錢。只要不違法,幹什麼來錢快,來錢多,便齊心協力地幹什麼。都是頗諳經營之道的男人,又吃得苦,耐得勞,並且原本有些經營資本,兩年下來,倒也很掙了一筆令人羨慕的錢數。他們將錢三家平分了,變賣房屋,將三家遷往別處定居去了……前幾天,「大哥」也出獄了。今天,他們算是為「大哥」接風。後半夜,還要按既定方針干正事。接不接風的,目的倒在其次。反正已是親兄乃弟般的關係了,交心托底了,相互就沒了什麼計較了。都是從生意場上過來的男人,都有半斤八兩的酒量,也就都喝得很豪氣。但是各自喝到了五六分,就都一口不喝了,就都將酒盅扣在桌上了。從這點看,分明的,他們又都是自控力很強的男人。接著,他們就去洗桑那。之後,找小姐按摩。再之後,又去嫖了一通。他們原本並沒有嫖的習慣,除了「三弟」打過幾次野食,「大哥」、「二哥」其實都是很正經的丈夫和父親。「三弟」說:「大哥、二哥,身上帶的錢還剩好幾百呢,咱們都放縱一把咋樣?」於是「二哥」的目光望向「大哥」,態度曖昧。「大哥」說:「你看著我幹什麼?」——將臉轉向「三弟」,沉吟地反問:「怎麼個放縱法呢?」「三弟」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服了五年刑,「大哥」似乎變得更穩重了。「二哥」就替「三弟」回答:「還不是那種事兒嘛!」於是「大哥」也就明白了。「三弟」又說:「其實我自己倒不是太想。我是覺得,大哥服了五年刑,大嫂也在五年間病死了,既然現在出獄了,我這當弟弟的就有義務……」「大哥」表情端莊地說:「五年間,我天天盼著有面對那狗官的一天,你們不提,我頭腦中早把那種事兒忘了。」「二哥」又說:「三弟也是一份好心。」「大哥」猶猶豫豫地問:「不能誤咱們的正事兒,別忘了咱們今夜是要干那件正事兒的。」「時間早著呢。大哥放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於是「大哥」將一隻手拍在「三弟」肩上:「三弟,大哥一切聽你安排。」「這就對了。」「三弟」如願以償地笑了。「二哥」也笑道:「那我高興沾大哥的光。」於是三個男人就找地方去嫖……嫖過後,三個男人的酒勁全部隨汗消散了,他們反倒顯得比沒嫖之前精神抖擻了似的。「二哥」對「大哥」說:「大哥,要不,咱們改天再干那件事兒?」「大哥」就板起了臉,不悅地問:「你不想幹了吧?」「二哥」吞吞吐吐地回答:「那倒不是。怎麼會呢?我是考慮,大哥你剛出來,那件事兒一干,咱們三個必定又得進去。我和三弟畢竟出來兩年了,對大哥,就太虧了。」「大哥」說:「談不上虧不虧的,只要能出了我胸中憋悶了五年多的那一口惡氣,再進去我也心甘情願。」「二哥」右拳往左掌上一擂:「既然大哥這麼想的,那咱們今晚就他媽的干!」「三弟」看了一眼手錶:「對,今晚若不幹,錯過了時機以後幹不成,我白策劃一場了。那還不後悔一輩子?」「大哥」說:「就是。」於是三個男人學足球場上開賽前的運動員那樣,將他們的三隻手疊在一起……五年前的鄉鎮企業局局長,五年後還在那個位子上。他自己當然大不遂願。五年前,只消他一句話,三個男人的錢也就還了。但如果還了,市裡的頭頭腦腦們出國的零花錢則無法由他提供了。而他一心討好他們,所以他不能點頭還三個男人的錢。儘管他自己也覺得不還確實有點兒耍無賴,但他認為對三個平頭百姓耍一次無賴其實也沒什麼。如果市委書記的公子不看上那輛「本田」車就好了,那輛車也能賣個二十五六萬,還三個男人的錢綽綽有餘。但問題是市委書記的公子看上那輛車了啊,非要用三萬元的折舊價買了去,他有什麼辦法呢?一邊是市委書記的公子,一邊是三個平頭百姓,二百五也會掂量出哪邊輕哪邊重啊!其實他兩眼盯著的是市委秘書長的缺。鄉鎮企業局局長的位子,在他看來只不過是一塊跳板。當上了市委秘書長,仕途就又上了一個層次,官運說不定就亨通無阻了呀。然而宦海多變數,卻被粘牢在鄉鎮企業局局長的位子上了,似乎一輩子定格了。所以呢,他也就趁著還沒退休,及時行樂起來。這一個傍晚,和那三個男人一樣,他也是大吃大喝一頓,酒足飯飽之後,就去洗桑那,找「小姐」按摩,最後……他帶著殘餘的三分醉意將車開到家住的樓前時,已凌晨三點,天光已有些微亮了。他剛一下車,背後立刻有一條胳膊勒住了他脖子,緊接著一大塊膠布封了他的嘴。再隨即,有袋子套在他頭上了。這一切突如其來地發生在幾秒鐘內。他還在懵懂著,就又被從後門塞入車裡。兩個人一左一右坐在他身旁,將他緊緊夾住著。而他的雙手幾乎同時被麻利地捆上了……一個聲音在他耳邊咬牙切齒地說:「老實點兒,不老實坐地弄死你!」他的車就又開了……二十幾分鐘后,車停在郊區的田地邊。田地里有一處孤零零的塑料大棚。布袋終於從那位局長大人的頭上扯了下去。他已經嚇得尿了褲子,以為自己遭遇了綁票的慣犯——否則會幹得那麼在行嗎?嘴上的膠布也被撕了下去,而且,撕得很慢很小心,彷彿他是極嬌貴的戰利品,損壞了一點點對方們自己得不償失似的。車內的燈也開了,於是他看清了三個人的臉。見他們並不一個個凶神惡煞般的,他那顆怦怦亂跳的心才稍稍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