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 墊(3)
「這一下,替你死去的爸爸管教你!」那家中的寵兒嬌子,學校的惡少霸王,用殺豬似的叫喊對這種管教方式抗議。又是一巴掌!「這一下,因為你經常欺負小同學!」第三巴掌!「這一下,是讓你記住回去告訴你媽,她什麼時候來問罪,我等她!」這位局長對什麼事兒都像對工作一樣認真。他一絲不苟,從容不迫地順利結束了眼前這檔子事,放開了那賀家樓里的寶貝疙瘩,頗滿意地輕輕拍了幾下手,好像要拍掉手上實際並不存在的什麼髒東西似的。爾後,他朝那年輕女教師轉過身去,十分抱歉地微微一笑,說:「真是對不起得很,打擾您上課了!可是,現在還不能向您解釋什麼!」說罷,不再理睬那一把鼻涕兩把淚的小霸王,對女教師點點頭,揚長而去。教室里的學生們,剛才都離開了座位,隔著窗子朝外看。對於他們,這可比聽評書「魯提轄拳打鎮關西」有意思多了。嚴局長,這位山東大漢,不是教育家,沒有三娘教子那份耐心勁兒,無論對自己的孩子還是別人家的孩子。他奉行的原則是:教育,必須給對方留下深刻的記憶。女教師朝鼻樑上推了推眼鏡,愕然的目光一直把他的背影送出學校大門。這天晚上,嚴局長回到家裡,連晚飯也沒顧上吃一口,就又趕到了火車站,第二次把胖媽從那裡接回家……當胖媽開始天天手兒牽著手兒送小婷婷去上學那一年,嚴局長夫婦經受了那場他們沒有思想準備的殘酷的考驗。揭發,批判,噴氣式,游斗,毒打……這些都是不必細述的了,生活中提供的真實材料會補充讀者的想像的。嚴局長夫婦先是進了「牛棚」,後來到幹校,再後來被遣送到勞改農場。在他的所有「罪行材料」之中,最有分量的一條是「對**懷有刻骨仇恨,實行階級報復」。這一條的揭發控訴者是賀家樓的那個寡婦。一種不被人知的歷史淵源和現實天衣無縫地聯繫在一起,構成了一條罪行:他曾被抓過壯丁,當了兩年國民黨兵。當年是賀副書記親手在戰場上將他「解放」的。因此,他管教賀小虎那樁事,就被上綱到「階級報復」的高度。而且,這條罪行是多麼符合那條「這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實質上是**員領導的廣大人民群眾同國民黨反動派長期鬥爭的繼續」的「最高指示」喲!嚴宅成了造反派大本營的一個分指揮部。現實生活是多麼輕而易舉地就改造了一個人的性格啊!嚴宅「改天換地」那一日,胖媽把婷婷推進最小的一間屋子裡,自己堵在門口,橫握一根大擀麵杖,雙眉倒豎,二目圓睜,一字一句地說:「這間屋子得留給我們!我們不能睡到馬路上去!哪個敢欺負小姑娘,我就跟哪個拼了!」那些人們知道她的成分追溯到十八代以上也是苦大仇深的貧農,一清二白。為了顯示他們掌握鬥爭大方向和政策方面的水平,他們並不為難她。「嚯!真有股子沙老太的勁兒!可惜你捍衛的不是**員,是國民黨喲!」他們直覺得這女人可笑,嘲弄她。其中有一個就給她講起外國的「農夫和蛇」的寓言和中國的「東郭先生」的故事。她對這種善意的啟蒙嗤之以鼻。她這種執拗倒獲得了他們的一點好感。他們答應了讓她和婷婷繼續住在這裡,不過有一個條件:她須做他們的勤雜工。她應諾了。她天天送婷婷去上學。放學前早早兒地就守在學校門口迎接婷婷。她怕她的「心尖兒」在學校或是在路上受人欺凌侮辱。唾沫、泥巴、石塊兒朝她們飛來的時候並非沒有過。這時她就緊緊把「國民黨反動派的女兒」保護在懷裡。靠她過去的一點小小積蓄,她們相依為命。那時亞文已經下鄉插隊去了。他第一次探家的時候,胖媽對他說:「孩子,我聽人說你爸爸在勞改農場病得很厲害,你該領著妹妹去看看他。」亞文不吱聲。她又問:「你給你爸爸媽媽常寫信?」他還不吱聲。「你怎麼不說話?」「別談這些了好不好?」他不耐煩起來,「胖媽!我是全公社『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我怎麼能夠……」他走了。她自己領著婷婷去看了嚴局長一次。她們並沒有看到他,捧回來一個骨灰盒。禍不單行,嚴局長的老伴不久也在另一個勞改農場去世了,她們連骨灰盒也沒有拿到。亞文不久由公社「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成為了全縣的典型。「家」,只有胖媽和婷婷。一天,胖媽問:「婷婷,你想學畫畫兒不?」「我?誰教我呀?」「這附近新搬來一個老畫家,我常幫他洗衣服,拆被子,抓藥……他挺感激我的,他會答應教你畫的……不過可得偷偷學!」婷婷不語,像小時候那樣習慣地一隻手摟著胖媽的腰。胖媽輕輕撫摸著那隻手的手背。「你不想學畫畫?」「……」「婷婷!你怎麼了?」胖媽欠起身,不安地問,「你又難過了?」「沒,沒……」「婷婷!」胖媽雙手捧住她的臉兒,說,「我的好婷婷,心尖兒!你不要難過,你要好好兒地活下去!你再也指靠不上誰了!你今後要靠自己了!你得成為一個有本事的人才行啊!你不能把年歲錯了過去!胖媽不中用,胖媽是個沒文化的女人,胖媽眼瞅著老了,婷婷!你說句話呀!你不說話叫胖媽心裡不好受了……」「胖媽,我……學!我……好好學!」婷婷當時並不相信學畫畫會給自己的命運帶來多大改變,僅僅是為了不傷胖媽的心,她才那麼答應。隨即把頭扎在胖媽懷裡,無聲地淌出了許多許多眼淚。……「冰棍,奶油冰棍……」婷婷很慢很慢地在路上走著。一個賣冰棍老漢的吆喝,把她從回憶中拽到現實來。是的,婷婷經常地回想起這些往事。這當然是一些令人心酸的往事了!但婷婷回想起這些往事的時候,品味得更多的是甜,感受得更多的是愛。一種像甘草根一般帶有中藥的酸澀的甜,一種使她心靈得到巨大滿足的愛……現在,嚴家的住宅又歸還嚴氏兄妹了,更確切地說是歸還給哥哥亞文了,還有爸媽平反後補發的一萬多元錢。有人對她說不止這麼多,至少有兩萬。婷婷沒問過哥哥,哥哥也沒對她說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