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 17 章

17.第 17 章

無論如何,不必通過九重門的篩查直入琉璃宮,算是走了一條絕對的捷徑。崖兒在主宮邊上找了間屋子住下,行李細軟全沒有,只有劍靈隨身攜帶,對她來說足夠了。

敲擊銅磬會有人送需要的東西來,除了三餐不必要求別的。她有她的盤算,肚子不能餓著,至於換洗,無衣可換才好行事。與虎謀皮,怎麼穿得嚴嚴實實,又不是要日久生情。什麼方法能夠快速拉近男女之間的距離?唯有情/欲。只是設想雖好,也不知實行起來能否順利,畢竟對手不是尋常人。說起尋常人……十六洲縱橫來去那麼多年,江湖上頂尖的人物她見過半數,不過如此。女人么,一輩子總得有一次。她懷揣著神璧,早晚有一天會成為武林公敵,成家無非拖累另一個人。交代在這裡無所謂,將來斷得乾淨,即便圖冊會引出麻煩,也可以只談恩怨不講感情。

安穩睡上一夜,頭天和鳳凰打鬥留下的燙傷,早上去泉台沖洗。那泉眼是無根水,涼得透骨,把手臂泡進泉水裡,傷痕還在,疼痛已經消減了大半。

直起身來,反覆看廣袖上燒出的窟窿,順著絲縷一撕,撕去了大半。這下好了,兩截藕臂見了天日,只是紅痕扎眼,於是抱著胳膊跑進第一宮,紫府君正打坐冥想,她挨在他邊上小聲喚:「仙君、仙君……」

座上的人巋然不動,那模樣,真像一座雕像。她咬著唇看了半晌,尤不死心,輕輕搖晃他,「蓬山不是你最大么,早就功成名就了,為什麼還要修行?」

崖兒不知道入定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不是魂魄脫離了軀殼,暢遊五湖四海去了。糾纏半天無果,索性在他對面坐下來,伸手觸觸他的眼睫,又捏捏他的腮幫子,二十齣頭錯不了,手感絕佳。

她托腮笑起來:「你是裝的么?我以前在冥丘見過一個肉身菩薩,已經死了,身上被弟子漆了金漆,供在佛台上生受香火。你這樣子和那個肉身菩薩很像,不過人家鶴髮雞皮,你比他年輕一點兒。」

結果他還是沒什麼反應,她自言自語,未免無趣,「難怪你一個人能活下來,究竟一天要打多久的座?我是來陪你的,你不領情,現在倒好,變成我要你陪了。」

說完之後品咂一下,也許因為地方不同,面對的人也不同,這些挑撻的話居然如此得心應手。不知波月樓中的她和琉璃宮中的她,哪個才是真實的自己。她明明心懷叵測,卻並不討厭眼前這個人,越是法相莊嚴,褻瀆起來越有意思。

隔著雲窗往外看,十萬里晴空,天氣很好。她放鬆靠在他肩頭,喃喃道:「香爐倒完了,地也掃好了,我還擦了門窗和桌椅……」說著呵欠連連,就勢躺下來,枕著他的腿,閉上了眼睛,「小睡一會兒。」

衣袂上的紫檀香幽幽鑽進鼻腔,她捻起他袍裾上的綃紗,蓋在了自己臉上。

九重門上,是個沒人打擾的世界,除了窗外偶爾掠過的飛鳥,一切人間的喧鬧都達不到這裡。她睡得很安穩,期間還翻個身,換了個姿勢。禪定完的紫府君垂眼看著枕腿入眠的人,倒沒什麼大震動。推她兩下她不醒,他重新合上眼皮,也跟著睡了一覺。

沉沉好眠,彷彿能一夢千年。

睡醒后的崖兒見他還是原來的樣子,惺忪著眼坐了起來。看看更漏,申時已到了,奇怪打坐竟需要那麼長的時間,他究竟是在修行,還是昏死過去了?

她握著他的雙肩,用力搖撼了一下,「仙君,醒醒!」這回很有效,他直接睜開了眼睛。

剛醒的紫府君有副不知身在何處的迷茫表情,定睛之後看見一張放大的臉撞進視線里來,他往後仰了仰,話里充滿禪機:「本君早說過,沒有人能忍受得了九重門上無邊的寂寞。」

退卻了吧?退卻就下山去,拿看了大腿做借口,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誰知她並沒有把他的話當回事,悠然在他眼前晃蕩著,自得其樂道:「哪裡寂寞?有仙君作伴,我一點都不寂寞。」

其實不得不承認,一個妖媚天真的女人,能為單調的人生增添濃墨重彩。琉璃宮一向是他一個人居住,天長日久難免枯燥。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像只織網的蜘蛛,大張開八卦陣迎接來客。遺憾的是不能像蜘蛛那樣,用兇狠的手段執意挽留。即便有獵物上鉤,只要不願意,還是得眼睜睜看著他離開。

畢竟不是佛啊,他只是個駐守人間,看護藏書的人。像所有凡夫俗子一樣,閑暇時找三五好友暢飲一杯,也是他的人生夢想。多年前倒在神州邊緣的瓜棚里找到幾個瓜農引為知己,後來那些瓜農挨個兒都死了,人間路斷,便再也不想入那紅塵中去了。

他慢騰騰起身,被枕了兩個時辰的腿又麻又僵,還沒站穩重又坐了回去。

他沒發現她是怎麼貼上來的,一眨眼就到了面前,一抹輕柔的分量壓在他膝頭,她兩腿圈上他的腰,哀戚地舉著手讓他看,「我受傷了,仙君的鳳凰昨晚燙傷了我。」

他沒忘記她在鳳凰台上是如何驍勇,凌厲的攻勢出於凡人之手,很讓他驚訝。那兩柄劍的劍靈,不是經年累月磨礪而成,是某種靈力煉化的。劍靈一成,至死追隨主人,她連劍靈都煉得出來,還來喊疼?

他調開了眼,「日落時候,本君要去看看比翼鳳。」

崖兒很不滿意,「仙君不先看看我的傷勢?」

這點小痛,就別無病呻吟了吧!他把她摘下來擱在一旁,站起身道:「不知君野和觀諱有沒有受傷,它們不會說話,也不會告狀,本君更擔心它們。」

崖兒氣鼓鼓抱怨:「我是奉命去鳳凰台洒掃的,被仙君的靈寵所傷,仙君難道不該先安撫我一下么?」

紫府君終於還是拗不過她,她委屈地擎著小臂遞到他面前,只見那皓腕纖細脆弱,皮下青色的血管蜿蜒交錯,乍看上去皮膚半透明似的。至於傷痕,他找了又找,「在哪裡?」

崖兒努力地指給他看,「喏,這裡!」睡了一覺好像愈發淡了,但細看還是可以分辨出來的。

就那麼一片,幾乎還原成了原來的膚色,還算得上傷痕么?他抬起眼,拉長的臉和空洞的眼神,充分表示了他的漠不關心。

崖兒看他的表情,覺得受到了侮辱,「仙君,決一死戰嗎?」

紫府君搖搖頭,「我是讀書人。」

「那我這傷……」

他說「我給你治」,把手蓋上去,不需要折損任何修為,甚至只是做做樣子。這下她終於稱意了,在他還沒移開之前,纏綿地把自己的手覆在了他手背上。

立起手指,尖尖的一點嫣紅如櫻桃,在他手背上緩慢游移。做得再風情,眼睛卻是怯怯的,她說:「仙君真好,我胡攪蠻纏,你也不生氣。」

紫府君心平氣和地抽回手,「琉璃宮裡沒有太多規矩,一切皆隨心意,但你不能太過分,過分了我也還是會生氣的。」

她愣了一下,「我過分了么?」舉起手晃了晃,戲謔道,「仙君先摸我,我才摸回來的。再說你我這樣交情,太較真了多傷感情。」

紫府君好像被她說懵了,交情?似乎也沒有什麼交情,感情當然更談不上。女人指鹿為馬的本事太神奇了,他覺得有理說不清,乾脆不理會她了。

轉身朝殿外走,外面不知何時風起雲湧,露台上煙氣縈繞著,他一身素衣站在那裡,缺一古琴、一香爐,就能入畫。

崖兒跟在他身後踮足看,「好像要下雨了……」

春天本來就多雨水,加上將至驚蟄,雷電來去總帶著水澤。紫府君看了半天,得出一個結論:「夜裡要關好門窗,早點睡覺。」

崖兒側目看他,面孔不蒼老,眼睛也是鮮活的,可話里總帶著生無可戀,也許這就是神仙的味道。

「仙君。」她拽了拽他的衣袖,「活得太久,是不是了無生趣?」

紫府君長長嗯了聲,崖兒以為他會說是,豈知只是他長篇大論的前奏。

「我的人生,從二十七歲穀雨那天開始循環往複,至今不知多少年了。這些年會遇見一些人,有一些新奇的經歷,了無生趣倒不至於,畢竟每段經歷都不一樣,每一個人也各不相同。但不管走過多少路,最後都要回到這裡,回來後面對浩大的琉璃宮,一個人獨處也很有趣。我春天看蚯蚓,夏天看花,秋天看落葉,冬天看雪景,一年一年就這樣過。只要你有一雙發現美好的眼睛,哪裡都有快樂。比如雷聲,低沉時像人走過蒹葭彌望的河澤,腳底下有氣泡,一踩就蹦起來老高。比如細雨,篦子梳理頭髮的時候,也能聽見差不多的聲音……」

崖兒頭昏腦漲,很佩服他這種時時能找到樂子的態度,「可是仙君很寂寞,因為越寂寞,解釋得越多。」

她笑盈盈望著他,紫府君有種被戳穿的尷尬,但他絕不承認,橫眉冷眼道:「謬論!」

崖兒卻並不在意,靠得更近一點,溫言說:「仙君以後不用害怕寂寞,我來了,可以一直陪著你。」

他不說話了,臉上露出冷嘲的神氣。也不過一剎那,又恢復了慣常風流自賞的樣子,甚至沒有接她的話,負手回殿里去了。

他說打雷,果然入夜後雷聲大作起來。可不是光腳踩泥潭的響動,大概因為九重門上地勢高,離天也更近的緣故,一道道閃電在雲層邊緣飛快蔓延,陡然沉寂下來,然後天上地下共鳴成一片。人就像笸籮里的豆子,隨手一拍,震得一蹦三尺高。

波月閣以前對他們的訓練嚴苛,冬夜鳧水,雷暴天里伏擊,這些都是家常便飯。可是女孩子太過鐵骨錚錚,缺少嫵媚,會喪失很多好時機。她不怕惡劣天氣,卻懂得善加利用,沏上一壺茶,端著茶盤深夜到了紫府君殿門上。也不進去,只是遲疑徘徊,一雙愁腸百結的眼睛,欲說還休地隔窗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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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月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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