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 9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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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府君臉上的神情更不屑了,一副「你懂什麼」的嫌棄模樣,「天界藏書和人間的大不一樣,你以為只是詩歌書畫,醫藥史籍么?天界的藏書是天機,人在世間行走,今日不知明日事,所以生出許多惶恐來。可是在上界的人眼裡,一切早有定數,這些定數一件不差記載在冊,如果琅嬛能夠自由來去,天道豈不大亂?」
崖兒曾經想過據實告訴他此來的目的,現在這念頭終於在他的回應里全數打消了。不可能,他不會去做違背天道的事。監守自盜是什麼樣的罪過,比單純的失職嚴重得多。況且她並不認為那天半吊子的男歡女愛,足以讓他網開一面,如果她有異動,照樣法不容情。。
「那麼仙君知道自己的命途么?算過自己的姻緣么?」她站在艷陽下笑著問他,「裡面有沒有我?」
她的熱情和直接從來不顧別人死活,紫府君眼裡的波光微微一漾,垂下眼睫,纖長濃密的陰影歇在白若春雪的頰上,依舊不肯面對她,只說:「天道尚且無常,何況是命盤。當局者迷,何必白費功夫。」
她卻不依不饒,「算不盡自己的,那替我算算吧。我不修行,一輩子應當是註定的,都寫在書里了。我不問前程,只問風月。你替我看看,我今生可能遇上有緣人,能不能安穩成家,生幾個孩子。」
他皺眉,左躲右閃避不開她的手,到底還是急了,「我又不是算命的!」拂袖走向長街盡頭,臨空而起,直下琅嬛去了。
崖兒抱著掃把站了會兒,輕輕哂笑,復又繼續干她的洒掃。一菱接一菱的青玉磚,鋪排起來無窮無盡。無根樹垂下的絲絛上結滿了細小的粉色蓓蕾,有些輾轉紛飛,深深嵌進了磚縫裡。
掃不出來,她蹲在地上,拔了檀木簪子去撥。山上歲月無驚,返璞歸真到了極致,髮髻只用一根簪子固定。簪子拔了便落得青絲滿肩,遇見一陣微風,紛紛揚揚飄拂起來,迷亂人的眼睛。
有蒼色袍裾走進視線,袍角雲紋涌動,在她面前停了下來。她仰頭看,陽光正被那個身影遮擋住,來人的臉在逆光下顯得有些陰沉。
她起身行禮,「大司命。」
大司命頷首,垂眼打量她,把手裡包袱遞過來,「換上吧。府君跟前不要過於隨意,他不計較,不表示你可以廢了禮數。」
到底是紫府一人之下,說話半點不留情面。
崖兒伸手去接,見那骨節分明的手指扣著包袱,扣得分外用力,她使勁拽了一下,他才鬆開。一個人對你是善意還是敵意,可以從一些微小的細節里品咂出來。她抱著包袱牽起唇角,「多謝大司命提醒,我人在琉璃宮,還要勞大司命費心,真是過意不去。」
那一字一句,分明有針尖對麥芒的犀利,連笑也不達眼底。大司命眯眼審視她,散落的長發,堪稱襤褸的素袍,這些彙集在她身上倒不顯得狼狽,反而有種落拓不羈的美,只因她長了張顛倒眾生的臉。
其實從第一次見到她,他就有些懷疑,這樣的女人勢必不俗,情願留在紫府做雜役,分明是屈就。倘或真的老老實實謹守本分倒也罷了,結果士別三日而已,她就進了琉璃宮,直上九重門。究竟是不是存著什麼目的?他也試圖深挖她的來歷,結果查來查去她孑然一身,就連出現在方丈洲也是沒有前情,從天而降的。
要不是九州修行者有嚴苛的規定,不許對普通人使用數術,他早就讓她無所遁形了。眼下是沒辦法,只好小心留意著,如果她能知難而退,也是皆大歡喜的事。
大司命那張嚴峻的臉稍有緩和,他掖著袖子問她:「葉姑娘來蓬山也有幾月了,當初那條大魚想必不在東海了,姑娘打算何時離開紫府?這裡是仙家府邸,你一屆凡人既不修行也不拜師,留在這裡不合時宜,還是早早下山去吧。」
她的臉在日光下玲瓏剔透,笑道:「我當初告訴過大司命,走投無路時打算去如意州,大司命可憐我,才讓我留在紫府。現在又讓我走,我依舊無處可去,難道大司命願意眼睜睜看我羊入虎口么?」
大司命神色寒冷,漠然道:「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命數,救也只能救一時,不能救一世。如果葉姑娘有意下山,我可以贈姑娘些銀兩,足夠你找個地方安穩度日,姑娘意下如何?」
她還是笑吟吟望著他,亦不反駁,「大司命的好意我心領了,是府君帶我進琉璃宮,命我在此處打掃的。大司命要是想讓我下山,不必知會我,只要府君答應就成了。」
兩人鬥智斗勇,結果難題踢到了紫府君那裡。大司命的面色愈發陰鬱,嘴上不說,心裡認定她是個妖女,便不再和她糾纏,拔起身形向琅嬛飛去。
崖兒看著他騰雲離開,臉上殘存的笑意才慢慢消失。他去見紫府君了,這種明察秋毫的人真是討厭得很。現在要來賭一賭了,看紫府君會不會認同他的提議。她是不相信世上能有男人捨得下溫柔鄉的,綺夢做了一半被勒令醒來,庸碌的人會不甘,不凡的人不以為然,加上她還有一雙不能被白看的大腿,大司命這回的諫言註定是空談。
她很有興緻旁觀,在第三殿的露台邊緣坐了下來。琉璃宮都是浮空的,第三殿的一角距離琅嬛很近,崖兒的視力又超乎常人,從這裡看過去,能清楚看見紫府君的臉。
她雙手撐著青玉磚,閑適地踢踏著兩腿,腳下是百丈懸崖也渾然不怕。大司命找到紫府君了,她仔細讀他們的唇語,讀出了大司命的憂心——
「這個人間女子來歷不明,進入紫府也許是別有用心,還請君上提防。」
紫府君聽后似乎略有思量,但態度在她預料之中,「既然只是人間女子,大司命也不必草木皆兵。」
大司命有些焦急了,「世上唯有人心最難測,君上睿智,應當比屬下更明白其中利害。或許是屬下杞人憂天了,屬下總覺得這女子不簡單。君上……君上莫忘了駐守人間的要務,還有自身靈根……」
崖兒頓時直起了身子,想看清他的回答。然而紫府君抬抬手,截住了大司命的話。有風吹過,吹起零落的長發,他微微偏過頭,看不見他的口型,他說了些什麼,便也無從知曉了。
崖兒不由悵然,但大司命的忠告如她推測的那樣不受採納,正合了她的意。山間空氣很好,帶著露水的清冽沖刷五臟六腑,她調開視線望向遠方,鬆快地吐納了兩口。再轉回目光時,見琅嬛前的兩人都回頭看她,她咧嘴笑,大方地向他們揮了揮手。
譬如奸妃亂政,良臣的忠言毫無用武之地,當個奸妃真是令人快樂和滿足的成就。
她拍拍袍子站起身,扛著她的掃帚進了第一殿。殿里潔凈如往常,紫府君是個淡泊的人,連行動的軌跡都如煙似的。即便他長時間在此消磨,那些動過的東西還是會各歸各位,不依賴別人,也許是一個人獨活太久的緣故吧。
她拿撣子去撣案上的灰,拂過那方竹篾香托時,不由停了下來。一時五味湧上眉頭,她跽坐在案前,伸手去撫那扁舟瘦削的輪廓,彷彿面前正站著他。
隔窗的眼始終看著殿里人的動靜,她的手指從香托劃過、從文房和書案纏綿劃過。指尖每移動毫釐,都讓人想起電閃雷鳴的那夜,彼此間離亂的氣息。
細回憶,不敢回憶,怕那種不堪的感覺再次滅頂。終究不能沉迷,淺嘗輒止的一場夢,不必太認真,權作尋開心。
他走進殿里,窗屜上勾繞的雕花紋路,斜照在柳色的蟬衣上。他身材頎長,那泓翠綠飛流直下,嵌上了鐵畫銀鉤,愈發有種生人勿近的況味。
她抬眼看見他,似乎羞於剛才的忘我,扭捏了下,轉瞬又神色如常。笑還是純質的笑,有些故作輕鬆地說:「先前大司命來找我,說要給我錢,讓我下山。這人真奇怪,我在這裡做雜役,又沒有偷懶。他很討厭我,還去琅嬛找你告狀。要不是看他人模人樣,我簡直要懷疑他是不是暗中喜歡你,才不讓我靠近你。」
起先說得還算像話,到後面就開始不著調了。紫府君大皺其眉,「大司命不是這個意思,他只是覺得你不該把青春耗費在這個地方。畢竟山裡都是修行者,你該回紅塵中去,那裡才是你的歸宿。」
她卻不以為然,「遇見一個人,他在哪裡我就在哪裡,這就是我的歸宿。」見他還要開口,她拿手一擋,「什麼都別說了,不就是嫌我幹得少么,我多干點兒總可以了吧!琉璃十二宮我已經都打掃過了,還有哪裡需要洒掃?」他好像有點詞窮氣短,她大手一揮,「算了,我自己看著辦。」
這一看,便看到了琅嬛洞天。
大魚發出幽幽的,尖細的低鳴,看來它聽得懂人話。她意外且驚喜,輕拍了它一下:「多謝你。」大魚的尾鰭得意地擊打水面,掀起了滔天的水浪。
然而越靠近海岸,水深便越淺,再相送對大魚來說太危險,崖兒打算同它道別,自己游回岸上。可剛想開口,這魚的體型突然銳減,她身下一空再次落進水裡,但這次和上次不同,很快被一隻手撈了起來。
陽光下的少年渾身水光瀲灧,臉上帶著笑,眼睛里有溫和的光。如果忽略未著寸縷的不足,他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甚至比撞羽還年輕俊俏些。見她打量,露出靦腆的顏色,「我在龍涎嶼外的水域撿到你,羅伽大池上太危險,所以送你回陸地。」
她頷首,見他脖頸位置有和大魚一樣形狀的兩道划痕。她指了指他的傷口,「你就是那條大魚?」
他嗯了聲,「我叫樅言,是龍王鯨,半年前和母親失散了,一直在大池裡尋找她。這大池上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船隻,所以從你們出太歲島我就跟著你們……你們去龍涎嶼幹什麼?」她略顯遲疑,他很快明白過來,「為了找到孤山鮫宮?」
也許從神璧面世的那天起,這羅伽大池就沒有太平過吧!水裡的生物見慣了外鄉來客,早把他們的目的摸得一清二楚。既然如此,也不必再兜圈子了,崖兒含笑說是,「樅言,你知道鮫宮在哪裡么?」
這龍王鯨顯然沒有見識過美人的溫情,那句「樅言」從她口中說出來,有種令人心潮澎湃的力量。他漲紅了臉,強作鎮定。她穿紅衣,浸濕后的繚綾緊裹身軀,水下的裙裾蕩漾成篤實的花瓣,而她的人便是花上的纖蕊……
不敢再看了,少年眼神飄忽到了天上,囁嚅著:「羅伽大池和焉淵之間有塊界魚石,這界魚石分割兩水,連水裡的魚都互不往來。我沒有去過焉淵,但我覺得鮫宮應該在那裡。不過孤山無根,相傳每十年移動一次,要找到鮫宮,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到《四海魚鱗圖冊》。那本冊子上記載著九州海疆的分佈,不管你要找什麼島嶼,上面都有清楚的標註。」
《四海魚鱗圖冊》?她居然是第一次聽說。雖然此去龍涎嶼撲了個空,但從樅言這裡得到這樣的線索,此行也算不虛。只是她不明白,初次見面,為什麼他會告訴她這些。長年的殺手生涯,讓她無法輕易相信任何人,漸漸立起了防備,觀察他的神色,「你常給人指路么?」
樅言說不是,「我救了你,順便替你完成心愿,湊個好事成雙。」
海里的大魚,沒有被俗世的慾望浸淫,所言所行全憑心情。他一雙眼睛如星如月,清而澈地望著她,她這樣多疑,似乎過於小人之心了。她輕舒了口氣,巧笑頷首,「如此多謝你。那麼四海魚鱗圖冊現在何處,你知道么?」
「琅嬛洞天。」樅言道,「那是天帝設在人間的藏書樓,由紫府君掌管,姑娘可以去試一試。」
她心裡暫時有了底,對於這位特殊的恩人,再畢現的鋒芒都隱藏了起來,溫言道:「別叫我姑娘,我姓岳,叫岳崖兒,從王舍洲來。」
樅言喃喃著,把這名字念叨了好幾遍。後來日久年深,從最初的月牙,慢慢變成了月兒,只是不肯叫她姐姐。崖兒曾經向他抗議過,他的回答很簡單:「龍王鯨八十歲成年,遇見你的時候我已經七十六了,你以為長得比我高,就能讓我管你叫姐姐?」
自是不能的。
他從大池上撿到了水深火熱的她,因為他無依無靠,她又把他帶回了波月樓,有時候緣分就是這麼奇妙。
波月樓里有了妖族的加入,每天的迎來送往裡也會出現妖魅的面孔,只要相安無事,生意做遍天下,來者皆是客。
不過要上琅嬛洞天,還是讓崖兒有些猶豫。琅嬛在東海方丈洲,那是不願升天的修行者的聚集地,此間人遠超凡塵,她不過肉體凡胎,想進那個門檻,實在是太難太難了。以往和人打交道,她是不怵的,即便是妖,她也可以尋常應付。然而仙……唯和那個傳授她冰紈織造術的方外散仙有過接觸,對仙的理解也不夠深刻,只知道連蒼靈墟的魚夫人那麼大的排場,也不過是個半仙。所以要上方丈洲,不像去羅伽大池那樣一拍腦門便成行,她要細細斟酌。這一斟酌,斟酌了兩年,加上期間樓中雜事頗多,漸漸便稀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