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三章(8)
多米從重慶到成都,中途在江津下了車,這是她在看地圖時忽然冒出來的想法,這個想法冒出來不久,火車就到江津了,她跳下車,坐上江輪到縣城裡去。她在一個招待所找到了住處,那是一個雙人間,一個床位三塊八,同室住了一個身材長相都很清秀的姑娘,多米奇怪地想要知道她的年齡,她不懈地追問她,後來問急了,那姑娘便說她三十歲。第二天多米就到街上找那所蕭紅生下一個死孩子的房子,她轉了幾條街之後很容易就找到了,房子門口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說明文字,但是沒有闢為陳列館。裡面住著人家,一個退休老太太模樣的人正坐在門裡,雙眼警惕地看著多米,把多米打算闖進去看看的願望徹底打消了。但她不甘心就此走開,她像一個負有重任的人那樣從各種不同的角度看這房子,她退到屋前的青石板去看。她想:一個天才女作家就在這間屋子裡生了一個死孩子,她二十四歲成名,三十一歲夭折,有專門研究她的國際學術討論會,有她的紀念館和她的名字命名的街道,但她卻在這個小鎮的屋子裡生了一個死孩子,她死去將近半個世紀了,但她生了一個死孩子的屋子卻掛了一塊牌子,供人參觀。多米盯著那牌子看了又看,覺得它就是那個死孩子。這是一個路標,還是一個暗示?一個早逝的天才女作家和她的死嬰,橫亘在多米的漫漫路途上,這裡的隱喻也許要到多年以後才能破譯。多米準備離開的時候看到了一個戴眼鏡的年輕男人,大城市裝束,很有文化的樣子,他正站在多米身後看那牌子,多米一轉身就看到了他,他及時地看了多米一眼,兩人目光對視的時候,幾乎同時點了點頭,於是他們便說起話來。年輕男人說他是《四川日報》記者,川大中文系畢業的,剛分去,他說他當天下午就要趕五點多鐘的火車回成都。多米一聽,高興地叫了起來:我也是的!她立即拉開隨身背的挎包,翻出火車票讓那男人看,她說:你看,我昨天坐的正是這趟車啊!記者高興地說:我們正好同路。他們像兩個大學里的男生和女生,開始談起了文學和人生,多米發現,她所敬仰的一個女作家就是他的同班同學,她畢業后自願援藏,不久前因為翻車犧牲在藏北的一條冰河裡,多米為此還寫了一首悼詩,當她聽說她曾跟他同班時,激動得聲音都變了。她纏著記者,反覆追問這位葬身冰河的女作家當年的音容笑貌、生活細節,以及關於她扎頭髮用橡皮筋還是髮帶的問題,多米把記者逼了半天。好在記者是個極其善良的人,他只是無奈地說:多米,你真像一個考古學家而不是詩人。他們中午在街頭的一個面鋪吃了擔擔麵,之後他們又聊了好大一會兒才各自回住地收拾東西退房結賬。他們約好時間在江邊碼頭等候,但是渡輪在他們到達之前剛剛上完人,他們只好眼睜睜地看著渡輪慢吞吞地走了一個來回。這一耽誤就壞了事,當他們看著手錶趕到小火車站的時候,別人告訴他們說,那趟車五分鐘前剛剛開走。僅僅五分鐘!多米懊喪極了,這是她此行的第一個突發**件,她馬上想到,她的票作廢了,她又要在這裡呆上一天一夜,這是一件多麼麻煩的事!多米越想越煩,記者卻到售票處打聽了消息來,他告訴多米,當晚九點還有一趟去成都的慢車。一聽說不用在這裡過夜,多米立即又振作起來了。多米問:那我還要重新買票嗎?記者說:不用,我有記者證,到時我跟他們說說。多米便真正放鬆了起來,她想:上帝真是公平啊!給你一件壞事,又隨手補給你一件好事,車誤是誤了,卻給你一個不錯的夥伴。她看了看四處的荒地和田野,暮色無聲地襲來,除了車站有燈,八面一片蒼茫,秋風從看不見的江那邊涼嗖嗖地過來,多米想,要是只有我一個人,該是多麼凄涼!多米一碰到麻煩就想逃避,一逃避就總是逃到男人那裡,逃到男人那裡的結果是出現更大的麻煩,她便只有承受這更大的麻煩,似乎她不明白這點。多米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她有時不怕一切,比如不怕如此漫長艱苦的隻身獨行,有時卻又怕一個很小的事情,比如獨自去溫泉、獨自留在孤零零的火車站過夜。她常常以為自己經過了磨鍊已經很堅強,事實上她是天生的柔弱,弱到了骨子裡,一切訓練都無濟於事。在後來的日子裡,多米曾聽幾個不同的男人對她說過同樣的話,他們說:多米,你是一個非常純粹的女性,非常女性。她不十分清楚這是什麼意思。多年之後有一個博學、聰明、外號叫康德的男人對多米說,她應該學習西方的女權主義,使自己的作品強悍一些。他凝視著多米雖過而立之年卻仍然顯得十分年輕的臉龐(這超越年齡的年輕也許正是她內心的「純粹的女性」所賦予的),沉吟了一會兒又說:不過多米,你最好只在作品中強悍,不是在生活中,女人一強悍就不美了。(美與強悍,到底什麼更重要呢?)多米反駁男人說:你說的美只是男人眼中的美,女權主義者對此會不屑一顧的。同時她卻在心裡想,一個女人是否漂亮,男人女人的目光大致是差不了多少的,如瑪麗蓮·夢露,她也是很喜歡的。讓我們再回到車站,那個男人並沒有給多米製造麻煩,他是一個有文化的、溫和善良的、既尊重女人又老實本分的男人,他跟多米分食了一些他帶的餅乾,然後在候車室里等到了九點。他們在極其擁擠吵鬧的慢車裡熬了一夜,凌晨五點多的時候到了成都。由於人太多,出口處只好敞開圍欄,讓人流湧出。沒有驗票,多米一直擔心的情況沒有出現,她輕鬆地走出車站,她沒有車票,她第一次混票成功了。記者把她領到《四川日報》自己的辦公室,他給她打水洗臉,又打了早飯,吃完之後她就禮貌地告辭了。這個溫和的男人姓劉,他的名字我已經記不起來了。我再次面臨著找住處的問題,因為剛剛吃過早餐,我心情愉快,此外我還有另一個愉快的理由,我出發的時候辦公室的同事好心地為我寫了一封介紹信,讓我到成都后找成都圖書館的館長安排住處,他是我同事的大學同學。我走在路上,幻想著這個館長如同那個記者一樣熱情友好,我理所當然地以為自己將住在他的家裡,先洗一個熱水澡,然後美美地睡上一覺。但我撲了一個空。館長不在,而且,更重要的是,我站在別人的辦公室門口時,我忽然發現自己跟他們毫無關係,別人沒有任何理由要照顧一個素不相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