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三章(10)
前一天的晚上,狼眼男人把我叫到他房間聊天,約**點的時候,林森木到狼眼男人的房間找我來了,我奇怪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他沒有坐(我沒有想到應該把他讓到我的房間坐坐),他站在門口跟我說:你一個人,我不放心,來看看你,有什麼事情你就找我,如果沒有什麼事情我就走了。我一時想不起來有什麼事,也不知道該說些別的話,他略站了一會兒就走了。又隔了兩天,到我準備走的那個晚上,林森木又來看我一次。那也是一個我感到危機四伏的時刻,我現在想,林森木怎麼能這樣不失時機地到來呢,他就像是上帝派來的。那天晚上狼眼男人說他可以給我看看他年輕時候的劇照,這使我感到很好奇,於是我又到他房間去了。他說他的劇照是他姐姐保存下來的,他手頭的早就燒掉了,他邊說邊找鑰匙,翻箱倒櫃地拿出一個塑料皮筆記本,從裡面抽出兩張巴掌大的黑白照片,畫面很單調,動作和表情又都很誇張,讓我覺得不自然,我本來期待著看到像外國電影劇照那樣的照片,我失望地催他再拿別的來看,他說再也沒有了。我失望之極。他向我講解劇照,說一張是《江姐》里的甫志高,一張是《洪湖赤衛隊》里的副官。我對這兩個人物都興趣不大。他又問我能不能認出這劇照里的人就是他本人,我說能認出。他便高興了起來。我說我要回去睡覺了,明天上午還要趕火車。他想想說:你可能餓了,我給你沖杯牛奶。我似乎覺得的確有點兒餓了。他沖好牛奶給我,我接過來很快就喝掉了。又稍坐了一會兒,我覺得困極了,又像頭有些暈,我儘力支持著,卻覺得有些站不起來。這時我聽見狼眼男人的聲音在我身後遠遠地問:你怎麼了?我說:我困了。但我聽不見自己的聲音。狼眼男人的聲音說:我扶你躺下來。我說:不,我要回我房間。我一點兒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這時我聽見門口響了幾下,狼眼男人一時站著不動,門又響了幾下,狼眼男人開了門,林森木進來看見我,說:你明天要走,我來看看你。這個新到的刺激使我清醒了一些,我說我困得很,我正要下去。我出了門,林森木送我到門口便回去了。我對這件事的記憶比較模糊,覺得就像是在夢裡,我搞不清楚我到底是喝了狼眼男人的牛奶還是做了一個夢。現在追憶起來,有許多事情都是模糊不清的,像夜晚的水流,在夢中變化,永遠沒有一個清晰的形狀,只有林森木這個名字,像水中的礁石,出現在我的記憶中,堅硬、閃亮。我曾經跟不同的人談到我隻身走上峨眉山的經歷,這樣下面這段敘述就有些陳舊了,為了本章的完整,我還要將這講過的故事再講一遍,以往的多次講述都是口頭的,我應該寫下來。當時天已經涼了,旅遊車都停開了,形勢很不利,是一副去不成的態勢。我想無論如何我都要上山,上山的念頭成了我那時的一個信念,我想既然那麼遠的路我都過來了,冷些怕什麼呢,人少怕什麼呢。我潛意識中把這次上山當成了我整個人生的隱喻,我毫無理由地堅信:只要我能登上金頂,我的一生就是成功的,不然就是失敗的。我把上金頂上升到了這樣一個境界,一切審美的心情,觀光看風景的心情統統消隱了。當時我發著燒,天上飄著不小的雨,我沒有帶任何雨具,淋著雨一步一步往山上走,雨飄進眼睛里,四周水蒙蒙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我的衣服全濕透了,身上發燒的熱量把濕衣服蒸騰出一層白色的水汽,我全身裹在這層水汽中一步一步往山上走,我一步都不敢停,我知道,只要我一停下來,就再也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走下去了。從我身邊經過的大多數人都拄著拐棍,所有的女性無一例外都是男伴幫她們背著包,拖著她們上去的。只有我是一個人,背著自己的東西,全身濕漉漉地往上走。我覺得自己英勇極了。我走了整整一天,晚上天黑的時候上到了金頂。這是我的一個很大的勝利,我開始從大學時代的低潮走出來,一夜之間,我的性格變得開朗了,同時,就是這一夜之間,我的字體也變了,這是令我十分奇怪的一件事。我工作之後,我的字體沿襲了大學時代的瘦、軟、猶豫,看起來十分難看,但我下山後,中間沒有經過任何過渡,一寫出來就遒勁、挺拔,一去猥瑣之氣,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認識和不認識我的人都說我的字像出自男性之手。(當然,十年過去,我再沒有力氣和勇氣重複當年的旅途,我的字體也漸漸失去了某種氣質。)以上的事情我已經說過多次,它們都是事實,但是中間還有一些重要的人我還沒有提到。讓我從頭再來。我到成都火車站打聽開往峨眉縣的旅遊列車,別人告訴我,因為天氣轉冷,這趟列車已經停開了。我不甘心,又打聽到有慢車同樣可到峨眉縣,於是我便上了慢車。開車大概個把小時后,我發現隔了過道的同一排座位上一個年輕的男孩翻出了一本書在看。他在三人座位最靠走道的一側,他的右邊是另外兩個人,陽光照進他的右邊,他正好是一道陰影。我突然看到他看的書是詩,這使我有一種親人久別重逢的感覺,我在想像中撥開陌生的人群,朝我熟悉的身影走去,我問他,讀的是誰的詩?他說是萊蒙托夫。這是一個熟悉的名字,就像《國際歌》的旋律一樣,一經說出,立即連空氣都充滿了同志般的微笑。讀詩的男孩使我信任,我告訴他我是如何一個人來到這裡,又將一個人到哪裡去。讀詩的男孩毫不辜負我,他馬上叫起來,哎呀!他說,我們早點兒認識就好了,我剛剛休完假,假期已經用光了,不然我一定陪你上峨眉山。他說他是蛾眉縣境內一家國家兵工廠的工人,工資和假期都很多,只是工廠保密,叫什麼三七一或六五九,他鄭重地寫在我的本子上,我沒能記住這組數字,他說他姓李,叫李華榮,是不是這個名字我沒有太大的把握。一問年齡,他才二十歲,這太讓我高興了,年輕的男孩總是比上了年紀的男人更富有詩意,除了他的年齡,還有他的面容,紅唇皓齒,像花朵一樣,濃密的黑髮,讓人想起「蓬勃」、「茁壯」這樣的好詞。這是我漫漫長途的一道陽光,明媚、坦蕩,像火車的節奏一樣,把遙遠而美好的東西送到你的腳下。在我的一生中,這樣的好男孩我遇到的太少了。我能想起來的,連這小李在內,一共只有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