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三章(12)
這個決定改變了我的正常路線,我隱隱有些興奮,我想這也許是一個神秘的改變,奇異的事情就要來臨了,它們將沿著這條意外的線路芬芳地逸出,如同一些花朵,沿著這意外的枝條,漸次綻開。到六盤水的時間是夜晚,我恍惚走出車站,出站口空無一人,我奇怪怎麼會沒有人從這裡出站,剛才跟我擦肩而過的那些人此刻都到哪裡去了呢?我回過頭去看他們,我看到四處一片寂靜,火車在瞬間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車站的燈奇怪地發出一種介於青黃與棕綠之間的光,像文物的色澤一樣,就像陳年的光散落到了這個地方,陳舊、陰柔、慵懶、恍恍惚惚。車站裡的窗口能看見一些人影,但這些人木然不動,既像一些人形道具,又像一些平面上的影像,我竭力想要看到他們的背後,但我總是看不到。檢票口沒有人,只有一盞散發著青黃光線的燈,我看見自己的影子在這層神秘的燈光下拖著奇怪而長的陰影。我步履輕盈,有一種浮動感,我肩上挎著的背包似乎也有了浮動感,我被一股氣流所裹挾,恍惚之中就來到了車站前的空地上。有一輛卡車停在那裡,車門敞開著。我看見開車的人戴著一隻像燈光那種青黃色的口罩,他轉向我,把口罩摘下,我一下子認出了他,我說:原來是你啊!他說:是我。他是我多年前一個老同學,他的面容使我感到十分親切和安全,但我無論如何也叫不出他的名字,在以後的日子裡,我也仍然叫不出他的名字,常常是在我睡覺的時候,他的名字浮到了我的眼前,但我一旦醒來,他的名字就沉下去了,有時候我很有把握地要喊出他的名字了,但我一開口,他的名字隨即消遁。我只好叫他「你」,在我的敘述中,叫他開車人。開車人說:你上來吧。我問:你怎麼會在這裡呢?他詭秘一笑,說:我知道你要來,我已經等了有一會兒。我問:你要到哪裡去呢?他說:你不是要去文山嗎?我正是要去那裡。我看到他的卡車后廂用厚厚的帆布篷嚴嚴實實地罩著,他說裡面裝的是鹽。我坐進車頭位子,他從黑暗中抓出一隻青黃色的口罩讓我戴上。我說我不戴,他說都要戴上的,這是一個規矩。我又問他這口罩為什麼用這種奇怪的顏色,他說:都是這樣的。就好像我問他口罩為什麼是白色的一樣。我戴上口罩,立即感到一種潮乎乎的氣息沿著我的口鼻迅速蔓延到了我的全身,這氣味有點像下雨時灰塵的氣味,同時有一些可以分辨出來的香氣瀰漫其間,這種香氣我覺得有些熟悉,它的陳舊的幽閉感使我感到我正在進入一個陌生的、與正常的事物不能連接的維度。這種怪異的香氣又像另一種載體把我載往時間的深處。自上車后,開車人就幾乎不開口了。我從車窗看到我們的車行走在崇山峻岭之中,我們有時在山頂,有時在山腳,有時在山腰,上坡和下坡是明顯的,但我發現,我在車裡卻感覺不到這一點,我覺得,我所坐的車是在一個十分平直的平面上行駛,這平面平到沒有凹凸和石頭,我甚至感覺不到它的磨擦力。卡車就像是騰空而行的飛船,騰空而又貼近地面,呈勻速飛行狀態。有時路過小鎮,能看見房屋和人,都像那個奇怪的車站那樣,籠罩了一種青黃的光,它們靜止不動,模糊不清,像是隔了一層極薄但又無法穿越的帷幔。我聞到陳年的氣息越來越濃重。我們穿過了一大片異常妖嬈、艷紅無比的花田,後來我知道那就是神秘的罌粟花,青黃的光線隱去,明亮的太陽的白光從敞開的青天之上直抵罌粟花的花瓣,呈現著自古到今、亘古長存的姿勢。罌粟花的紅在薄如蟬翼的花瓣上,有躍動、飄浮、閃爍之感,像火焰;紅土高原的紅色卻沉厚得無法穿透,它是一切紅色的母體,一切的紅色,都是它隨處散布的精靈和兒女,它紅得無邊無際,天老地荒,在陽光下,燦爛而蒼涼。我們在紅土高原上走了很久,路上全是艷紅碩大的木棉花,它們像肥碩的雨滴一樣飄落,在紅土藍天的背影中劃出優美的弧線,我在極度的靜謐中,聽見花朵落地時的叭嗒聲。車子停下來,我小心翼翼地問開車人,我們到了什麼地方?他同時說了三個地名:文山、馬關、麻粟坡。這雖然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回答,但確是我在地圖上找出來,準備去的地方,於是我不再苛求,就下了車。我讓開車人把我領到一個可以住宿的地方。我們在鎮子上行走。我看到,此地雖然偏僻,但從房屋看來,卻是一個曾經十分繁華熱鬧的重鎮。我依稀看到,各色人等塞滿了十字路口、酒館、米行、集市,有穿著西裝的年輕人,戴著瓜皮帽的財主,手執棍杖的地紳、商人、小販、拉車者、穿著綢緞的太太、穿著白衣黑裙的小姐,小家碧玉、農家女、老人和孩子。鹽、藥材、八角、桂皮、木炭、土布、織機、農具、種子、動物的皮毛、干辣椒、生薑、花生、黃豆、白菜、蘿蔔,等等,它們在空中和地上穿梭不已,從一些人手到另一些人的手,或者到土裡,或者到火里,或者在人的身體中消失。它們是斑斕的一片,在那種奇怪而陳舊的光線的照耀下,漸次消退。所以我走在街道上時,它們已經全然消隱了,它們的影像悄然遠去,消隱到背景之中,我所到達的街道,空無一人。空無一人是一個我喜歡的詞,這個詞意味著靜謐、肅穆、隔絕、神秘。這是我心愛的空間,我筆下的女人總是在這樣一個被我掃清了鬧聲和人流的空間出現,她美麗的面容就要浮現出來了。開車人把我領到一座紅色的宅樓跟前,這宅樓雍容大方,品格典雅,我在N城及家鄉的廣大地區均沒有見過如此建築,它那幽深神秘帶著往昔歲月的影子使我感到一種隱約的召喚,這座樓或許就像那輛卡車,等候我多時了,我此生中註定要來到這裡,命定地在經歷了初夜和曲折、經歷了西南最有名的山峰后,乘坐一輛奇怪的卡車,在布滿往昔時光的日子裡,來到這裡。我想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一切都是必然。為什麼在那一年會有一場霍亂,就是為了阻擋我一無所獲地返回N城,為了讓我偏離正常軌道,來到這座樓跟前。這樣我就看見了她——一個穿著舊時代旗袍的女人站在大天井裡,一層薄薄的霧狀顆粒懸浮在我面前,折射著青黃色的光線,使她的身影不太清晰,像是被某種難以言說的帷幔阻隔著。這個女人是我在十年之後所寫的小說《迴廊之椅》中出現的人物,在她尚未到達我的筆尖之前,我跟她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