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四章(6)
我在心裡說:讓上帝保佑他沒結婚,讓上帝保佑他沒有女朋友。很快我就知道了他正是既沒有結婚也沒有女朋友,而且不多不少正好大我四歲。我想這正是上帝送來給我的,我等了整整三十年就是為了等他啊!我如同一個性能良好的自燃體,一點點陽光就使我奮不顧身地燃燒起來。我毫不矜持,不顧自尊,一無策略地愛了起來,剛剛交談了兩次就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交給他。跟他交談的內容使我喜出望外,他讀的書竟正是我讀的書,這使我對他大大地產生了好感。那時我剛剛從北京組稿回來,買了一批新書,我以為N城不會有人有的,他卻說他有,我馬上就覺得他跟我是同一類人,是N城的精英分子,我想我終於找到一個知音了,我想他是在N城唯一能跟我交談的人,而這個人像高倉健,這是多麼難能可貴。我像一切幼稚的女中學生一樣通過交換書名人名來談戀愛,他說現在的國產片是如何糟糕,國內演員的素質是如何低,觀眾的趣味又是如何俗,他把我認為不錯的國產片批判了一通,認為這是媚俗的問題,他說他獨立拍的第一個片子拷貝為零,說他是為二十一世紀拍片的,現在的觀眾看不懂他。我便對他五體投地。我那時堅信,拷貝為零的導演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導演。他開始講他的計劃,他說他以後將辭職,帶上十六毫米的攝影機去流浪,隨意拍攝自己真正想拍的東西。我說有流浪詩人和流浪畫家,還沒聽說有流浪導演的。我說我要寫一個長篇,寫你的流浪與電影界的精神窒息。他卻又說要放棄電影,改寫小說,一開頭就寫他辭職,然後給所有跟他有過交往的女人拍電報,說永別了,我已消失。我忽然難過起來,想哭,我的腦子裡洶湧而出的是臆想的大批女人,我想她們到底是些什麼樣的女人呢?他問:你怎麼了?我勉強笑了一下,卻馬上就哭了。他說:你又笑又哭,瘋了。我不說話。他說:我是註定一個人流浪的。第二天他又來了,他帶來了音帶,斯特拉文斯基的《火鳥》,還有《查拉圖斯拉如是說》。我告訴他我也要當導演,我要去考電影學院,我說一個女人到了三十歲才打算當導演,這是長篇的第二副線。他說:你想當導演?是想把男人抓在手裡嗎?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帶了葡萄,第二次來就給我帶書,他送給我劉曉波的《選擇的批判》,這是那年最暢銷的書,青年知識界人手一冊,N城一時脫銷,他說他多買了一本,隨後他還送過我《菊與刀》、索爾·貝婁的《洪堡的禮物》、伍爾芙的《到燈塔去》、薩特的《理智之年》、索爾仁尼琴的《悲愴的靈魂》。我之所以把這些書名羅列在這裡,是因為它們全都消失在N城了,我說過的那場大火把它們燒毀了,冥冥中保佑我的神靈讓我不再看見它們,讓我從此平安度日。他還應我的請求帶來了他小時候的照片。我常常凝望他的那張百日嬰兒照,幻想著能生一個跟那一模一樣的孩子。我無窮無盡地愛他,盼望他每天都來,來了就盼望他不要走,希望他要我。其實我跟他**從未達到過**,從未有過快感,有時甚至還會有一種生理上的難受。但我想他是男的,男的是一定要要的,我應該做出貢獻。只要他有幾天不來我就覺得活不下去,就想到自殺。我想哪怕他是個騙子,毫無真才實學,哪怕他曾經殺人放火強姦,我都會愛他。我想,如果他真的去流浪,我就養著他。我總是等他,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抽煙抽上癮,我的大部分錢都用來買煙了。我總是買摩爾煙,他不喜歡女人抽劣等煙。偶爾有一兩次,我跟他談到結婚的事情,我太想跟他結婚了,他說結婚只是一個形式,我說我非常想要這個形式。他說:他不是一個適合結婚的人,他是獨身主義者,他將永遠不結婚。這使我失望極了,我的眼淚奪眶而出。他說握握手吧,我知道他這是安慰我,我把手伸給他,他握了一下,說你的手心全是汗。我希望能發生奇迹,能夠改變他的想法。我想通過婚姻把他捆在我的身邊,只有婚姻才能做到這一點。當然兩個相愛很深也可以不結婚,但他並不太愛我,何況愛情是很靠不住的,就連波伏娃與薩特,到了晚年兩人也分開了。沒有永恆,甚至也沒有一個時段,只有瞬間。一切都在流動,從一個瞬間到另一個瞬間。所以在他看來,結婚是愚蠢的。但我無法離開他。我覺得他的一切都無比神奇,他可以連續二十四小時不吃飯,只喝咖啡,我便認定他是一個超人,他那麼高,我也覺得是一個奇迹,他身上的皮膚非常光滑,像女人的一樣,白而細膩,他的腰出奇地細,在側卧的時候可愛地凹陷下去,他的肌膚有一種隱隱的體香,像少女一樣發出香氣,又具有男人獨特的氣味,他的體香是一種奇怪的混合,非常好聞,讓人心醉。我還要再次提到他手臂上的疤痕,那圓形的疤痕就像一隻眼睛,從過去望到現在。他說曾經有一個女孩一定要跟他好,他不打算跟她好,她說他不跟她好她就要去死,他說你說我怎麼辦?又不能打她,他對她說:我不能為了你放棄我的自由,為了我去死不值得,世上的好男人多得很,你一轉身就能碰到。女孩說她只愛他一個人,如果他不愛她,她一定去死。N說他被逼到這個地步,他只好把煙頭按在自己的手臂上,燙得皮膚冒著煙。他對那女孩說:我燙傷了自己,雖然這傷不大,但這會留下一個疤,一輩子都去不掉,我今生今世記住你的情分,這總可以了吧。後來那女孩大哭一場,絕望而去。我總是撫摸這個疤痕,只要我看見他,我就會想起他的疤痕。我在黑暗中能準確地找到它的位置,我用指尖撫摸它的邊緣和中心以及它表面細小的網路,心裡懷著隱隱的痛楚。這個疤痕就像一個深藏內容的永不眨眼的眼睛,在夜晚睜大著。我看到許多女人的面容像花一樣從那裡奔涌而出。我對他過去的女人一無所知,他曾經與之**的女人,他曾經擁吻過的女人,他曾經為之單相思的女人,我對她們一無所知,但她們像空氣,無所不在。她們在空氣中飄揚她們長長的睫毛,她們黑色的長發在風中飄蕩,她們凝視我,她們在說,既然她們中間沒有人得到他,那麼你也不會得到他。我從認識他開始,就等待著失去他,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就像死亡。在那些絕望的日子裡,我仍然寫我的小說。或者是他,或者是小說,二者必居其一。所以在他不來的日子裡,我就拚命寫作。那一段我一口氣寫了兩個中篇,這是後來在提到我的小說時人家總要說到的兩個作品。一位朋友曾經對我說,我與N的戀愛就像「文革」之於我們的國家,穿過苦難與煉獄,然後出現文學的繁榮。當時我常常一邊抄稿一邊哭。我對著鏡子抄稿,我看見我的眼睛大而飄忽,像一瓣花瓣在夜晚的風中抽搐,眼淚滾落,像透明的羽毛一樣輕盈,連一點重量都沒有,這種輕盈給人一種快感,全身都輕,像一股氣流把人托向高空,徐徐上升,全身的重量變成水滴,從兩個幽黑的穴口飄灑而下,這就是哭泣,凡是在半夜裡因為孤獨而哭的女人都知道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