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一章(5)
沒有母親在家的夜晚已經形成了習慣,從此便有了永遠的隔膜,只要她在家就感到不自在,如果跟她上街,一定要設法走在她身後,遠遠地跟著,如果跟她去看電影,就歪到另一旁的扶手邊,只要她在房間里,就要找借口離開。活著的孩子在漫長的夜晚獨自一人睡覺,**懸浮在黑暗中,沒有親人撫摸的皮膚是孤獨而飢餓的皮膚,它們空虛地擱淺在床上,無所事事。我意識不到皮膚的飢餓感,只有多年以後,當我懷抱自己的嬰兒,撫摸她的臉和身體,才意識到,活著的孩子是多麼需要親人的愛撫,如果沒有,必然飢餓。活著而飢餓的孩子,是否有受虐的傾向?因此處於漫長黑暗而孤獨中的多米常常幻想被強姦,這個奇怪的性幻想是否就是受虐狂的端倪?想像被追逐,絕望地逃到一處絕壁跟前,無路可去,被人抓獲,把衣服撕開,被人施以暴力,被人鞭打,巨大的黑影沉重地壓在身上,**的疼痛和疼痛的快感。在疼痛中墜入深淵,在深淵中飛翔與下墜。這是多米在童年期想像的一幕,就像多米在幼年時所做的夢到了成年之後往往有所對應一樣,被強姦的幻想在她的青春期也變成一件真實而帶有喜劇性的事件。想像與真實,就像鏡子與多米,她站在中間,看到兩個自己。真實的自己,鏡中的自己。二者互為輝映,變幻莫測,就像一個萬花筒。現在讓我們來看看那件事情。多米在黯淡的大學時代除了在王的上鋪的蚊帳中回憶往事,就是拿一本書到山上去。那是一條僻靜的小路,因為離宿舍太遠,又要爬山,去的人極少。多米避開了人群,感到安全而滿足。開始的時候,多米警惕著沒有人的另一種危險,她瞪大眼睛,將小山包的一石一木看了又看,看得明明白白,一覽無餘,在一個沒有藏匿之所的地方,有什麼危險可以藏起來呢!多米很快就放心了,在大學四年級整整一年中,多米在沒有課的下午總是到那裡去,那裡比蚊帳更舒服,蚊帳是小家園,山包是大家園,有了家園的人是多麼幸福,多麼自由,家園裡的一草一木是多麼親切。於是在一個大霧天,多米坐在山包最高處寫詩,一個看不清五官的人從她的正面走來,她聽見他問:W大的職工宿舍在哪裡?聲音十分年輕,多米扭頭去指一排房子,說時遲那時快,五官不清的年輕人一個箭步衝上來,把多米摁倒在地上,他用手緊緊卡住多米的脖子,用了全身的力壓在手上,多米睜著眼睛,看到天空正在迅速暗下去,呼吸起來困難,氣快進不來了,眼睛發黑,就像掉到深淵裡,多米想:完了。她飛快地想,這是一個夢,她又飛快地否定:這不是夢,這下真的完了。就在她覺得快要氣絕的時候,那人鬆開了手,多米覺得胸口一松,空氣長驅直入,多米軟綿綿地睜開眼睛,看到天空一下又亮了,白色的霧亮汪汪地在她的頭上浮動,身下的石頭硌得有些疼痛,她想她的頭肯定沾上泥土了。她聽見那人氣喘吁吁地說:我要和你發生關係。說著便動手拖多米,他艱難地拖了幾步,多米說:算了,我自己走吧,你把我的鞋拖壞了。那人虛張聲勢地說:不許你叫,不然我把你的鼻子咬下來。關於咬鼻子的傳說是那一年流傳甚廣的失戀報復故事,有如今天的潘平硫酸毀容案,談戀愛和不談戀愛的人都知道,咬鼻子說的是一個男青年失戀之後一怒之下把女友的鼻子咬掉了,事情傳出之後又引來不少效仿者,一時間,被咬掉的鼻子紛紛出現在祖國各地,成為鼻子尚在的女孩們的陰影。多米想:他是會說到做到的。那人一隻手緊緊抓著多米的手腕,說:去防空洞。多米順從地走著,她腦子十分清醒,她奇怪自己這種清醒和順從,她清醒地想:呼救是沒有用的,沒有人。她將忍受這件事,將把它看成是一場夢,既然沒有人知道,它就是不曾存在過的,就的的確確是一場夢。如果不幸留下一個惡果,她將獨自處理掉。當多米適應防空洞的光線之後,她吃驚地發現,這個強暴者是一個明眸皓齒的男孩,皮膚白嫩,透著一層紅暈,特別顯眼的是他的嘴唇,像少女一樣紅嘟嘟的,多米班中的男生沒有一個有這樣的嘴唇,多米看見他唇上還有一層細細的淡黃茸毛。他毫無經驗地在多米身上摸索著,他失望地說:你真瘦,他又弄自己的褲子,他發現多米在看他,便又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手絹蓋著多米的眼睛,說:不許看。然後他不放心地到角落裡弄自己的身體,好一會才喪氣地過來說:算了,我今天可能太累了。他把手絹從多米臉上拿掉,他們對視了一會,男孩說:你太瘦了,營養肯定不好。算了,你走吧。多米說:我的詩本子還在山上呢,你去幫我找回來。男孩問:你是W大的學生嗎?多米說:是。男孩說:我很喜歡大學生,我們交個朋友吧。他們走上山包,多米的詩本子歪歪斜斜地躺在原地,封面被石頭刮破了一塊,蹭了一些泥,多米如獲至寶地撿到手裡說:想不到還在。她揀了一塊石頭坐下,男孩坐到她身邊,說:我挺喜歡大學生的。多米問:你多大了?二十一,他說。多米說:你比我還小三歲呢!男孩問:你有沒有男朋友?多米說:沒有。男孩說:我會經常來看你的。多米說:你剛才快把我掐死了。男孩說:我當時很害怕,又想試一次,後來我看到你的臉成了紫色的了,才一下鬆了手。你是第一次幹這種事嗎?是。你叫什麼名字?多米問。你叫什麼名字?男孩問。他們互相交換了名字。事隔多年,我已經記不清這個男孩的名字了,只記得他姓王,名字好像是國慶或建國。他詳細地告訴我他所在的工廠怎麼找,希望我去找他。他說他的外公曾經留學日本,他母親希望他上大學,他考了三年沒考上。多米和男孩坐在山頂的石頭上,聽著男孩說他自己的事情,多米想單調的讀書生活竟然就這樣充滿了她四年的光陰,毫無光彩和刺激,這點奇遇是多麼彌足珍貴,絢麗難得,就像天上的彩虹。多米不禁說道:以後我要把這件事寫成小說。男孩一聽立即嚴肅認真地說:千萬不要寫,你周圍的人會對你不好的。他不解地問:你怎麼會想到要寫這些呢?他十分負責地要多米打消這個念頭,他反覆說:你要是寫了以後你丈夫會對你不好的。下山的時候他們路過了一家小賣部,男孩跳進去買了麵包和汽水,已經是中午一點多了,分手的時候男孩又問:你願意我做你的男朋友嗎?這句像耳語一樣的話使多米猝不及防,這樣的話從一個強暴者口裡說出來,真是新鮮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