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雞毛(七)
孩子上幼兒園已經三個月了。小林或小林老婆每天接送。平心而論,孩子上幼兒園以後,家務比以前多了,家裡沒有保姆,刷碗、擦地、洗衣洗單子,都要自己動手;孩子每天清早送、晚上接,都要準時;不像過去家裡有保姆擔著,回去得早晚沒關係。家務雖然重了,但因為家裡沒有保姆,孩子一天不在家,讓人心理上輕鬆許多;孩子接回來,關起門也是自己一家人,沒有外人。保姆一走,每月省下一百多元錢,扣除孩子的入托費,還剩五六十,經濟上也顯得寬裕了,老婆也捨得吃了,時不時買根香腸,有時還買只燒雞。兩人在一起討論起來,都說沒有保姆好處多,接著說了用保姆的一連串毛病。但現在人家已經走了,兩人還邊啃燒雞邊聲討人家,未免顯得有些小氣。不說她也罷。以後兩人說保姆少了。孩子入托好是好,但小林和小林老婆一直有一個心理問題還沒有解決。因為孩子入托是沾了印度家庭的光,是為了給人家孩子當陪讀。清早一送孩子,晚上一接孩子,就想起這檔子事,讓人心理上不愉快。接送過程中,常碰到印度女人或她的丈夫,招呼還是要打,但打過招呼就有一種羞愧和不自然。不過孩子不懂事,有時從幼兒園出來,還和印度女人的孩子拉著手,玩得很愉快。但什麼事情都有一個過程,時間一長,小林和小林老婆就把這事看得輕了。有時又一想什麼陪讀不陪讀,只要能進幼兒園,只要孩子愉快就行了。就好像幫人家賣鴨子,面子是不好看,領導也批評,但二百塊錢總是到手了。只是有時見了印度家的人依然憤怒,憤怒起來心裡要罵一句:「幫我聯繫幼兒園,我也不承你的情!」孩子在幼兒園也有一個習慣過程。開始幾天,孩子哭著不去。送時哭,接時也哭。這是年幼不懂事,大人只要堅持下來,孩子也沒辦法。堅持一段孩子就習慣了。等孩子熟悉了新的環境,老師、別的孩子,她都認識了,於是也就不哭了。小林有時覺得那麼小的孩子,在無奈中也會漸漸適應環境,想起來有些心酸。可老放在身邊怎麼成,她就不長大了嗎?長大混世界,不更得適應?於是也就不把這辛酸放到心上。這時有了世界盃足球賽,小林前幾年愛看足球,看得臉紅心跳,覺得過癮,世界級的明星,都能說出口。那時覺得人生的一大目的就是看足球,世界盃四年一次,人生才有幾個四年?但後來參加工作、結婚以後,足球賽漸漸不看了。看它有什麼用?人家球踢得再好,也不解決小林身邊任何問題。小林的問題是房子、孩子、蜂窩煤和保姆、老家來人。所以對熱鬧的世界盃充耳不聞。現在孩子入了幼兒園,小林心裡輕鬆一些,想到今天晚上要決賽,也禁不住心裡痒痒起來;由於轉播是半夜,他想跟老婆通融通融,半夜起來看一次轉播。於是下班接孩子回來,猛幹家務。老婆看他有些反常,問他有什麼事,他就著臉把這件事說了,並說今天晚上上場的有馬拉多納。誰知老婆仍是那麼不通情達理,她的思路仍沒有轉過彎來,竟將圍裙摔到桌子上:「家裡蜂窩煤都沒有了,你還要半夜起來看足球,還是累得輕!你要能讓馬拉多納給咱家拉蜂窩煤,我就讓你半夜起來看他!」小林一陣掃興,連忙擺手:「算了,算了,你別說了,我不看了,明天我去拉蜂窩煤不就行了!」於是也不再幹家務,坐在床頭犯傻,像老婆有時在單位不順心回到家坐床邊犯傻的樣子。這天夜裡,小林一夜沒睡著。老婆半夜醒來,見小林仍睜眼在那裡犯傻,倒有些害怕,說:「你要真想看,你看去吧!明天不誤拉蜂窩煤就行了!」這時小林一點興緻都沒有了,一點不承老婆的情,厭惡地說:「我說看了?不看足球,還不讓我想想事情了!」第二天早起,小林就請了一上午假,去拉蜂窩煤。拉完蜂窩煤下午到單位,新來的大學生便來徵求他對昨晚足球的意見。小林惡狠狠地說:「一個###足球,有什麼看的!我從來不看足球!」接著就自己去翻報紙。倒把大學生嚇了一跳。晚上下班回來,老婆見他仍在鬧情緒,蜂窩煤也拉來了,倒覺得有點對不住他,自己忙裡忙外弄孩子,還看著他的臉色說話。這倒叫小林有些過意不去,心裡的惡氣才稍稍出了一些。這天晚上,小林和小林老婆正準備吃飯,查水表的瘸腿老頭來了。本來今天不該查水表,但查水表的老頭來了,就不敢不讓他查。小林和小林老婆停止弄飯,讓他查。這次老頭除了拿著關水的扳手,身上還背著一個大背包,背包似乎還很重,累得老頭一臉的汗。小林看著大背包,心裡嚇了一跳,不知老頭又要搞什麼名堂。果然,老頭查完水表,又理所當然地坐到了小林家的床上。小林站在他跟前,不知他想說年輕時喂馬,還是繼續說上次偷水的事。但老頭這兩件事都沒有說,而是突然笑嘻嘻的,對小林說:「小林,我得求你一件事!」小林吃了一驚,說:「大爺,您說哪兒去了,都是我有事求您,您哪裡會有事求我?」老頭說:「這次真有事求你。你不是在×部×局×處工作嗎?」小林點點頭。老頭說:「×省×地區×縣的一件批文,是不是壓在你們處里?」小林想了想,想起似乎是有這麼一個文,壓在處里,似乎是壓在女小彭手上;女小彭這些天忙著去日壇公園學氣功,就把這事給壓下了。於是說:「好像是有這件事!」老頭拍著巴掌說:「這就對了!×省×縣是我的老家呀!老家為這件事著急得不得了,縣長書記都來了,找到我,讓我想辦法!」小林吃一驚,縣長書記進京,竟求到一個查水表的老頭身上?但又想起他年輕時曾給大領導餵過馬,於是就想通了。老頭繼續說:「我能想什麼辦法?我讓他們打聽一下批文壓在哪個部哪個局哪個處,他們打聽出來,我一聽真是湊巧,這個處正好是你在的處,我忽然想咱們倆認識,於是今天就求到你頭上了!這事情好辦嗎?」小林在機關呆了五六年,機關那一套還不熟悉?這事情說好辦就好辦,明天他給女小彭說一句話,女小彭抹口紅的工夫,這批件就從她手裡出去了;說不好辦也不好辦,如果陌生人公事公辦去找女小彭,如果女小彭正在做氣功你打擾了她,或者因為別的事她正心情不好,這批件就難說了;她會給你找出批件的好多毛病,找出國家的種種規定,不能審批的原因,最後還弄得你口服心服,以為是批件本身有毛病而不是別的什麼其他原因。瘸老頭說的這批件,就看小林幫忙不幫忙,如果幫忙,明天就可以批;如果不幫忙,這批件就仍然得壓一些日子。但瘸老頭不是一般的老頭,管著給他們查水表,這個忙看樣子得幫。但小林已不是過去的小林,小林成熟了。如果放在過去,只要能幫忙,他會立即滿口答應,但那是幼稚。能幫忙先說不能幫忙,好辦先說不好辦,這才是成熟。不幫忙不好辦最後幫忙辦成了,人家才感激你。一開始就滿口答應,如果中間出了岔子沒辦成,本來答應人家,最後沒辦成,反倒落人家埋怨。所以小林將手搭在後腦勺上,將身子仰到被子垛上說:「這事情不好辦哪!批文是有這麼一個批文,但我聽說裡邊有好多毛病呢,不是說批就能批的!」瘸老頭雖然以前給大領導餵過馬,但畢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現在已淪落成一個查水表的,不懂其中奧妙,已經多年矣,所以趕忙迎著小林笑:「是呀是呀,我也給老家的縣長書記說,北京中央不比地方,各項規定嚴著哩。不過小林你還是得幫幫忙!」小林老婆這時也聽出了什麼意思,湊過來說:「大爺,他就會偷水,哪裡會幫您這大忙!」瘸老頭一臉尷尬,說:「那是誤會,那是誤會,怪我亂聽反映,一噸水才幾分錢,誰會偷水!」接著又忙把他的背包拉開,掏出一個大紙匣子,說:「這是老家人的一點心意,你們收下吧!」然後不再多留,對小林眨眨眼,瘸著腿走了。老頭一走,小林老婆說:「看來以後生活會有轉變!」小林問:「怎麼有轉變?」小林老婆指著紙盒子說:「看,都有人開始送禮了!」接著將紙盒子打開,掏出禮物一看,兩人大吃一驚,原來是一個小型的微波爐,在市場上要七八百元一台。小林說:「這多不合適,如果是一個布娃娃,可以收下,七八百元的東西,如何敢收!明天給他送回去!」老婆也覺得是。晚上吃飯,兩人都心事重重的。到了晚上,老婆突然問他:「我只問你,那個批文好辦嗎?」小林說:「批文倒好辦,我明天給女小彭說一下,馬上就可以批!」小林老婆拍了一下巴掌:「那這微波爐我收下了!」小林擔心地說:「這不合適吧?幫批個文,收個微波爐,這不太假公濟私了?再說,也給瘸腿老頭留下話柄了呀!」小林老婆說:「給他把事情辦了,還有什麼話柄?什麼假公濟私,人家幾千幾萬地倒騰,不照樣做著大官!一個微波爐算什麼!」小林想想也是,就不再說什麼。小林老婆馬上將微波爐電源插上,揀了幾塊白薯放到裡邊試烤。幾分鐘之後,滿屋的白薯香。打開爐子,白薯焦黃滾燙,小林老婆、小林、孩子三人,一人捧一塊「稀溜稀溜」吃。小林老婆高興地說,微波爐用處多,除了烤白薯,還可以烤蛋糕,烤饃片,烤雞烤鴨。小林吃著白薯也很高興,這時也得到一個啟示,看來改變生活也不是沒有可能,只要加入其中就行了。這天晚上,他與老婆又親熱了一回。由於有微波爐的刺激,老婆也很有激情。昨天發生的足球事件,這時也顯得無足輕重了。第二天上班,小林找到了女小彭。果然,談笑之間,兩人就把那個批件給處理了。微波爐用了兩個星期,孩子突然出了毛病。本來去幼兒園她已經習慣了,接送都不哭了,有時還一蹦一跳地進幼兒園。但這兩天突然反常,每天早上都哭,哭著不去幼兒園,或說肚子疼,或說要拉屎;真給她便盆,什麼也拉不出來。呵斥她一頓,強著送去,路上倒不哭了,但怔怔的,犯愣,像傻了一樣。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有些害怕,斷定她在幼兒園出了毛病,要麼是小朋友欺負了她,使她見了這個小朋友就害怕;要麼問題出在阿姨身上,阿姨不喜歡她,罰她站了牆根或是讓她當眾出醜,傷了她的自尊心,使她害怕再見阿姨。小林和小林老婆便問孩子因為什麼,孩子倒哭著說:「我沒有什麼呀,我沒有什麼呀!」於是小林老婆只好接孩子時在其他家長中進行調查。調查的結果,原來毛病出在小林和小林老婆身上。他們大意了。大意之中過了元旦;元旦之前,別的家長都向阿姨們送東西,或多或少,意思意思,惟獨小林家沒有意思,於是跡象就出現在孩子身上。老婆埋怨小林:「你也真是,孩子進了幼兒園,你連個元旦都記不住!幼兒園阿姨背地裡不知嘲笑咱多少回,肯定說咱摳門、寒酸!」小林也說:「大意了大意了,過去送禮被人家推出去,就害怕送禮,誰知該送禮的時候,又把這件事給忘了!」於是就跟老婆商量補救措施,看補送一些什麼合適。真要說送什麼,兩人又犯了愁。送個賀年卡、掛歷,顯得太小氣,何況新年已過去了;送毯子、衣服又太大,害怕人家不收。小林說:「要不問問孩子?」小林老婆說:「問她幹什麼,她懂個屁!」小林還是將孩子叫過來,問孩子知不知道其他孩子給老師送了什麼,沒想到孩子竟然知道,答:「炭火!」小林倒吃一驚:「炭火?為什麼送炭火?給老師送炭火幹什麼?」於是讓老婆第二天再調查。果然,孩子說對了,有許多家長在元旦給老師送了「炭火」。因為現在冬天了,冬天北京時興吃涮羊肉,大家便給老師送「炭火」。小林說:「這還不好辦?別人送炭火,咱也送炭火!」但等真要買炭火,炭火在北京已經脫銷了。小林感到發愁,與老婆商量送點別的算了,何況別人家已經送了炭火,咱再送也是多餘,不如送點別的。但孩子記住了「炭火」,每天清早爬起來第一句話便是:「爸爸,你給老師買炭火了嗎?」看著一個三歲孩子這麼頑固地要送「炭火」,小林又好氣又好笑,拍了一下床說:「不就是一個炭火嗎,我全城跑遍,也一定要買到它!」果然,最後在郊區一個旮旯小店裡買到了炭火。不過是高價的。高價能買到也不錯。小林讓老婆把炭火送到幼兒園。第二天,女兒就恢復了常態,高興去幼兒園。女兒一高興,全家情緒又都好起來。這天晚上吃飯,老婆用微波爐烤了半隻雞,又讓小林喝了一瓶啤酒。啤酒喝下,小林頭有些發暈,滿身變大。這時小林對老婆說,其實世界上事情也很簡單,只要弄明白一個道理,按道理辦事,生活就像流水,一天天過下去,也蠻舒服。舒服世界,環球同此涼熱。老婆見他喝多了,瞪了他一眼,一把將啤酒瓶給奪了過來。啤酒雖然奪了過去,但小林腦袋已經發懵,這天夜裡睡得很死。半夜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睡覺,上邊蓋著一堆雞毛,下邊鋪著許多人掉下的皮屑,柔軟舒服,度年如日。又夢見黑鴉鴉無邊無際的人群向前涌動,又變成一隊隊祈雨的螞蟻。一覺醒來,已是天亮,小林搖頭回憶夢境,夢境已是一片模糊。這時老婆醒來,見他在那裡發傻,便催他去買豆腐。這時小林頭腦清醒過來,不再管夢,趕忙爬起來去排隊買豆腐。買完豆腐上班,在辦公室收到一封信,是上次來北京看病的小學老師他兒子寫的,說自上次父親在北京看了病,回來停了三個月,現已去世了;臨去世前,曾囑咐他給小林寫封信,說上次到北京受到小林的招待,讓代他表示感謝。小林讀了這封信,難受一天。現在老師已埋入黃土,上次老師來看病,也沒能給他找個醫院。到家裡也沒讓他洗個臉。小時候自己掉到冰窟窿里,老師把棉襖都給他穿。但傷心一天,等一坐上班車,想著家裡的大白菜堆到一起有些發熱,等他回去拆堆散熱,就把老師的事給放到一邊了。死的已經死了,再想也沒有用,活著的還是先考慮大白菜為好。小林又想,如果收拾完大白菜,老婆能用微波爐再給他烤點雞,讓他喝瓶啤酒,他就沒有什麼不滿足的了。一九九○年十月北京十里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