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晚上,我睡得不很安穩,半夜時分,我猛地睜開眼,驚駭地對上一道視線,凌厲的,激昂的,甚至還帶著眼睛的主人那股子微顫的激越。我呆住,一身月白的長袍,在彎月的清暉下竟顯得如此熟悉又陌生……六爺?!
他朝我看一眼,目光里有一種說不出激越,看得我心一抖,是不是做夢了?六爺怎麼會有如此毫不冷靜得幾乎顫抖的眼神?我甩了下頭,才要抬起頭,卻忽感腰間有一股強勁的力道襲來,身子驀地一輕,人已撞進一具呼吸急促的懷裡。
呀……我張大了嘴,還未出口的驚呼悶在這具似曾相識的懷裡。六,六爺,他……心跳驟急,只覺渾身血液盡往頭上衝去,我以手肘微微擱開一些距離,卻差點給摔死。不知什麼時候,我居然已不在屋子裡,而是被六爺圈著在屋頂上飛掠。
……一定發生什麼事了,不然六爺不會如此失常……我拚命讓自己冷靜下來,才想好好理出個頭緒,六爺已一個俯身,落在一間小竹屋裡。他放開我,也沒吭聲,往前走了幾步,站在那裡發怔。
我仔細打量了四周一眼,藉著淡淡的月光,我隱約地看見了牆頭掛著的那幅畫。原來已在水紋苑了……那麼事情就是與太妃有關了?
我悄悄退在一邊,心下也不無疑惑,是什麼事忽然間就觸動了六爺?以致於如此清冷的心性竟也有現在這樣激狂的傾瀉?……還有,照理他應該還在黃州的,從平州動身班師,不可能那麼快,除非他早就動了身……我慢慢將他與儒輝的出現聯繫起來,會不會六爺與儒輝是同時出發的呢?如果是,那麼王上失蹤的事件……
我悚然一驚,那六爺今晚情緒如此激動,是不是就是說王上已……
我朝他看去,黯淡的月光投在他身上,漾出一暈極冷的光圈,他在發顫,很輕很微,像是由著心劇烈地跳著所帶起的顫動。
窗子輕響,冷風灌進來,吹得我一個哆嗦,時維九月,序屬三秋……我摸摸手臂上單薄的一層中衣,再看看一雙踏著冰涼地板的赤腳,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擤擤鼻子,我正想叫聲六爺,卻在抬頭時便撞上一個溫暖的胸膛,隨即整個人都被圈住。
「平瀾,他死了,他死了……他終於死了……」
我愕住,六爺溫暖的氣息就拂在耳邊,那樣的激越。他死了……王上終於死了……
「現在神都那邊都亂成一鍋粥了……他的那幫好兒子,根本不急著找他……皇位,呵呵呵,要的都是皇位!沒幾個了……」
六爺幾乎將我整個人都揉進他的懷裡,我的臉埋在他的胸前,耳邊是他有些凌亂的話與激烈的心跳,頸邊是他灼燙得讓人隱隱有些不安的氣息,我只能任他抱著,全身上下由他籠著。
不知什麼時候,六爺的情緒穩定下來,心跳也慢慢平復,但他卻並未放開我,本是尋求慰藉的擁抱漸漸有些微妙地變化。我忽然一動也不敢動了,那種切實的熱度,使得人整個兒繃緊,心也揪得幾乎想縮起來。
這一刻的緊張逼人慾狂,感覺六爺環在腰間的手稍稍鬆了松,我幾乎立即就想要跳開,卻被他扣住了手。
「你想逃走嗎?」
我一愣,頓時只能獃獃地朝他傻看著,風馬上竄進來,但卻消不去這分熱度。他唇角輕掀,勾起一個美麗的弧度,手卻乘勢納我重入他懷中。
他居然乘虛而入?!當時我的眼裡一定流露出不滿與指揮,惹來他陣陣低笑,他俯頭在我耳邊輕柔又無比堅定地道:「我不會讓你走的。決不會!」
我抬起臉看他,「平瀾,我真是喜歡你。」他說得像在嘆息,但眉眼處濃濃地透出一股溫柔與憐惜。心驀然抖了起來,他沒有動,只是這般看著我,專註而深沉,近乎執著地要望進我的心,把這樣的情思烙在命運的深處。那溫柔與憐惜似一股柔和而強勁的水流,深深地攻陷心底最柔軟的一處,無堅不摧……六爺與太妃,原來極像。
在他的唇印上來之際,我抖著手想推開,我明知道有些事是錯的,是不能做的,但是在那樣的注視中,伸出去的手卻使不上一絲力氣,最終也只輕輕放在他的胸口。
頭腦沉沉,已是什麼也不能思考,只記得掌心傳來的陣陣穩健又激蕩的心跳的震動,一直傳到心底;只記得他唇吻的溫熱,溫柔地包住我所有的不安,恍惚間竟有一種不顧一切的激狂;只記得他那雙幽幽的鳳目流轉出深濃的情意,我的影子是他眼中的唯一……
還有什麼可求?此時的我什麼也不想理會,什麼也不想顧忌,只想好好收藏這一刻的溫柔與憐惜,只想好好記取這雙眉眼……
捂著眼睛不適地醒來,入眼的卻是陌生的淡青色帷幔,陌生的床板,陌生的擺設,是很陌生,卻是好像在哪裡見過。
門忽然被推開,我一驚,卻原來是個侍女,「姑娘醒了?」
「你是?」我低問。
「是六爺叫我來服侍姑娘的。」她很乖巧地應了聲,「我去打水伺候姑娘梳洗。」
六爺……我驀然一怔。
……我不會讓你走的,決不會!
……平瀾,我真是喜歡你……
我擁著被衾霍地坐起身,昨夜纏綿的記憶如此深刻而讓人心跳不已。周圍靜極,那侍女也下去打水了,屋子裡只剩下一個人,愈發顯得我心跳聲大似擂鼓,那樣激烈……臉不由自主地陣陣發燙,火熱火熱的。我伸手捂住臉,噫!這般灼燙的觸感,定是紅得很了吧?手不自禁地撫上腕間,在沒有碰到原本應該存在的桃胡時,我一愣,隨即想起,那是給了閎兒的……閎兒……心在這一刻微微刺痛了一下,繼而是修月陰冷冷的讓人如墜冰窖的凌厲的眼睛。
心思紛亂起來,彷彿心頭突然澆下了一盆冰水,一瞬間冷得讓人齜牙。修月、張煙,她們有閎兒,有嫻兒……還有拘緣、秋航……還有虞靖……
心一陣陣地發疼,六爺溫柔憐惜的眼睛漸漸被漫過腦際的血色模糊,那裡有拘緣的血,有闓兒的血,秋航的血,還有虞靖的……當一切都看不清了,只剩下一片凄紅之後,浮現的是修月冷漠怨毒的眼神,讓人怔在這無邊的凄厲中,不得超生。
一切都是錯的,都是錯的。我抓著被衾艱難地喘了口氣,然後掀被下床。不能再留在這兒了,不能!
門被推開,手一抖,我險險地抓住被子,抬頭一看,是那個侍女,「姑娘,水打好了,請梳洗。」
看她將屏風架起,並叫人抬進一隻木桶,我定了定神,「六,六爺……讓你伺候我梳洗?」
「是。六爺現在正在前廳議事,刑先生有晉平的軍情彙報。」
我朝她看一眼,她怎麼知道那麼多?她似有所覺,馬上又低了頭。我由她扶著跨入木桶,水氣蒸騰,本是極暖的,但現在,我的心底卻冰涼一片,竟納不入一絲熱氣。
「六爺說了,午膳就請姑娘到前廳去。」
我看她捧來一疊女衫,微一皺眉,六爺的意思是……我暗自苦笑,看來是不走也不行了。「去幫我把西偏間的包裹拿來就好。」
她不多話,立時就取了來,在我的示意下退出屋外。
換上輕便的男裝后,我看了圈四周,才真正認出這裡。原來竟是「洗秋閣」。那邊的窗外應該就是當日下棋的地方吧,書桌上依然整齊地擺放著筆墨,一時間心頭湧上無盡的酸楚,想留下點什麼,可什麼是該留下的?留了又有何用?
我從包裹里取出幾張銀票和一些碎銀子揣入懷中,便推開了門。
「姑娘要出門?」那侍女居然就在門外。
「啊,是。我想起昨日在北街看中了一本書,當時手上沒錢,今兒沒事就先去一趟。」
那侍女躬身一禮,「那請姑娘早去早回。」
「那是自然。」我舉步便向偏門走去。六爺正在前廳與儒輝商量吧……想他從容淡定的神情,我幾乎就忍不住想要回頭。那股衝動是那樣激切,原來竟是在不知不覺間,我已用情到了這個地步了嗎?但,若能回頭,我又何苦要走?咬住唇,我一陣疾步,幾乎是跑著出了府。是不想讓人起疑的,是真的想走得堅定的,但,在跨出偏門的時候,淚止不住地滑下……我真是喜歡你……曾經,他也是這般喜歡拘緣,喜歡秋航,喜歡修月,喜歡張煙的吧?
「這位小兄弟,你怎麼了?」
抬起臉,一名老婦站在面前,我連忙將眼淚擦乾,「沒事,沒事。」
是呀,已經決意要離開,又何必戀戀不捨?又何必在意這些?我吸了口氣,直奔南邊的九渡。出城是來不及了,六爺想是馬上就會發現,只能走水路。我在鋪子里換了身衣裳,又買了頂斗笠,終於在巳半趕到了九渡。
正要上船,忽然就騎來了一隊人馬。我心頭一驚,忙將斗笠壓低了些。
「奉晉岑王爺令,前來捉拿一名逃犯。」說話的是府中的沈萬祥。我躲在人群后,連忙悄悄溜到船尾,「……凌州戒嚴,所有船隻不得出城……」
我暗道要糟,現在是六爺最不該出現在凌州的時候,他本該低調地尋人,可現在居然是光明正大地顯出名號來封城,看來是不把我抓回去不肯罷休了。心中一痛,卻聽艙中一名婦人爬了出去,「大爺,大爺,您行行好!我對岸的孩子可正等著我回去給他煎藥啊……他,他發著寒,求您行行好啊……大爺!放我過河吧,大爺……」
那婦人涕淚俱下地跪趴在沈萬祥的馬前,沈萬祥猶豫著,旁邊一個渡客插了句嘴,「這位爺,放這條船過河吧。這船上總共那麼些人,有沒有逃犯看得清楚。」
「是啊,是啊,放她過河吧。」
沈萬祥看了看一直哭求他的婦人,終於還是點了點頭,「好吧……等等,」他一步跨入艙中將所有人都看了圈。我心拎得老高,所幸身旁那個插話的渡客的身子微微前傾,正好擋住了我的臉。
沈萬祥沒有發現,便出了艙,放行。
船駛開渡頭,遠遠還聽見沈萬祥在查問渡頭擺渡的人「……有沒有一個模樣極為清秀,身穿一身藍衫的年輕公子來過這裡……」
聲音漸趨漸遠,進而聽不見了。走了……我靠上艙壁,心中疼得針刺一般,手不禁緊緊抓住領口青色的布料,忽覺手中似卡有一件硬物。我摸摸領口,從脖子里掏出一塊黃玉,小巧精緻,握著溫暖異常。另一面還刻有幾行小篆,我仔細翻過來看,卻是:傾國心繫旻持庚辰年九月廿六子時。
旻持,旻持……
平瀾,你會助我打下這個天下么?
……平瀾指天發誓,此生定助六爺完成大業。如違此誓,天地不容……
……平瀾,我真是喜歡你……
胸口火燒火燎地疼痛起來,灼熱得讓人難以呼吸。情動處,即是離別時。昨夜的歡愛,曾經的誓言,如在眼前,可你我之間又豈能真心相守,毫無旁鳶?你的妻子,我的姐妹,為了這個名分,多少東西失去了,多少事情做錯了,如今,你要我如何能夠呆在你的身邊?你贈以玉佩,心意我自明了,可我此生,卻是終究要負你了……連那個誓言都無從實現……
「平瀾姑娘。」
耳際忽然傳來一聲極低地輕喚,聲音幾不可聞,卻讓我立時心驚,拾起了十分的警惕。平瀾縱是天打雷劈,也決計不會再回去了。愛恨情仇不是說放下就可以放下的,但,自我跨出那扇府門,踏上這條船起,一切便不能回頭。
「姑娘可是剛剛那位大爺要找的人?」說話的正是剛才那個插話的渡客,一副生意人打扮,很面生,也並不年輕,一雙細小而閃著狡猾光芒的眼睛正陰險地盯著我,如蛇蠍一般的人!我掃了眼艙中其他人,他們議論著逃犯,並沒有太過注意這邊。
他綻開一笑,有一種冰涼滑溜的感覺竄過脊背,彷彿一條蛇游過。我強忍住一個寒噤,沒有說話,只是戒慎地盯著他。
「姑娘莫驚,我……」他湊上前,用更低的聲音道:「在下蘭裘生,是從神都過來的。」
神都?聽了他的話,我的心忽然就這麼平靜下來。神都,或許就是我唯一能去的地方了。「先生叫我別怕是何用意?」
他看著我,笑得更加陰滑,「姑娘才華,蘭某早有耳聞,如今……如今十二皇子眾望所歸,登基在即,新朝才立,正是求賢若渴之際……姑娘,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我冷眼睇他,想不到凌州竟然還有神都的人。我故意皺眉思量了一番,方朝他拱了拱手「蘭先生再生之恩,平瀾沒齒不忘。」
「呵呵呵,好說好說。」他摸了摸嘴上的八字鬍,小眼轉來轉去地看我。
「平瀾身犯重罪,能得先生不棄自是萬幸,但眼下……」我也壓低聲音,「眼下平瀾手無寸功,如何取信十二皇子,不,該是王上?所以,可否請先生先帶我去一處安全的地方藏幾日……」
「姑娘這是何意?」他緊盯著我,口氣帶著驚慌。
「先生莫驚,請聽我一言。」我咬牙做出無奈狀,「先生可知我為何要逃出凌州?」
「何故?」
「我為報姐妹之仇,想除掉諶鵲,穎丘諶鵲。」
「穎丘諶鵲?他,他可是……」
「沒錯!他嫉賢害能,將我的摯友生生給害死,我好不容易查到他的痛處,卻反為他陷害,但此仇不報,我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姑娘已有良策?」
「是,我已全部安排好,卻只差最後的收尾了……先生,我想了一條妙計,就是將這證據泄露給刑儒輝,讓他把事情捅給六爺,諶鵲自然不服,只要由著他們兩個一斗,最好的結局便是諶鵲死,而刑儒輝給逼走……如此,我了了心愿,於王上處也可有所獻上,豈不兩全其美?」蘭裘生,羽州武定人氏,任吏部一個候補主簿,是十二皇子一黨,但卻備受左僕射崔長河的打壓,為人貪財陰毒,是個有些門道的小人。他會助我並將我引薦給新一代的王上是打的什麼主意,一眼就可以看明白。
「姑娘真的做得到?」他皺眉思索著,這於他當然也是冒險,但顯然已被我說動八分。
「平瀾騙先生又有何用?我本已是個被通輯的人了……」
「好,我就信姑娘。」他下了決心。
「多謝先生,先生大恩,平瀾必定結草銜環以報。」
「姑娘客氣了,那依姑娘之見,到哪處落腳方便?」
「……晉平,諶鵲的眼皮底下,我有一個自己人,絕對只聽我的話。」我猶疑了下,「只是眼下如何出得了晉岑王爺的地盤而去晉平呢?」
「這個么……我自有主意。姑娘放心。」他笑著眯細了眼。
我不再作聲,他要他的高官厚祿,我做我的計較安排,彼此各得其所,倒也不失為一條生路。待到了神都……
六爺,平瀾指天發誓,此生定助六爺完成大業。如違此誓,天地不容……
……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