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的黃昏(7)

神界的黃昏(7)

羽回到家裡。羽看到母親正躺在床上,神情很安逸。母親身旁躺著一個很小的人兒。

小人兒在睡著。一張很瘦的臉皺得象核桃皮,只有很稀疏的幾根頭髮,還是黃的。

這小人兒實在是不好看。連可愛也談不上。遠遠沒有羽想象的那樣。但羽覺得奇怪:怎麼家裡就儼然多了個小人兒,這小人兒,究竟是從哪兒來的呢?

羽就這麼奇怪著,按了那小小的皺鼻子一下。就這麼一下,按出了哇的一聲哭,先是乾巴巴的,接著就成了急風暴雨。

羽心裡猛地跳一下,向後一閃,她十分害怕,她驚奇這個小東西居然能發出那麼大的聲音,而且看上去那張小老頭似的臉竟然會有如此豐富的表情,滿臉的皺紋都活動著,象一朵肌理細膩的菊花正在慢慢綻開。

——就在她這麼驚奇著的時候,她突然感到臉頰上重重的一擊,那一擊實在超出一個6歲女孩的承受力,她驀然摔倒了,摔倒的時候把旁邊的茶盤碰到了地上,四個鳳頭金邊蓋瓷茶杯都砰然碎了。

羽在一片迷茫中看見母親扭曲的臉。母親的臉離得很近,羽可以清晰地看見她的疃孔。

那疃孔張得很大發棕黃色,羽知道這是母親盛怒時的表情。羽還沒站穩,另一側臉頰又重重地挨了一下,那一天,連羽自己也忘了媽媽究竟打了她多少下,她連哭也來不及了,她只是害怕,她不明白母親突然變臉到底是為什麼?

她只是輕輕碰了一下那個小鼻子,她並沒有做什麼啊!母親這時已經從墨綠緞被裡鑽出來了,穿一身淺色的棉毛衫褲。

外婆也從另一扇門裡踮著小腳走出來。母親見到外婆之後立即哭了,好象挨打的是她而不是羽似的。

母親哭著說著,哼唧著,那哼唧的聲音一直侵入羽的骨髓深處。

「可憐我一天一夜沒合眼了,」母親說,「好不容易迷糊著了,這個死丫頭,趁我一眼沒看見就捂上了寶貝的鼻子,要不是我發現得早,這可憐的孩子命也要沒了!……」羽心裡叫著你撒慌這不是真的,可她除了痛哭什麼也說不出來,眼淚已經把她的心給窒息了。

外婆聽了母親的話就沉下臉來。外婆說我早就看出這丫頭沒個好心眼兒不是個好東西,你忘了她剛生下來不是李大爺給算過命,說她的命硬妨男孩,不是你後來流產兩個都是成形的男胎?

!……母親想了想說是啊可不是嗎,要不是你提醒我還忘了哩!那兩次流產可憐我受了多少罪啊!

到現在兩隻手還是麻的還不能攥緊拳頭,母親大概是越想越委屈,又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哭著說著,哼唧著。

羽覺得自己的腦袋象爆炸一樣痛,外婆在那哼唧聲中對著羽大聲宣告:

「從今往後你不許碰這個小孩子,懂嗎?他是你的弟弟,是男孩子,是你們家接香火的,他比你重要,懂嗎?你媽不可能再生孩子了,懂嗎?!……」羽看到外婆平時美麗冷漠的眼睛里燒起了熊熊大火。

羽知道舅舅──外婆唯一的兒子死於戰亂,外公去世之後,外婆迫不得已只能住在女兒家裡,為此外婆曾無數次地與女兒爭吵。

羽聽到過外婆在背後罵母親的那些髒話:

「不要臉的東西!離了男人沒法兒活啊!沒良心的東西!就是為了她,可憐我把那麼一個好兒子都給扔了!臭X!臊X!壞X!……」而母親在這方面也毫不遜色:

「老寡婦!你這麼能那麼能,怎麼爹在世的時候,寧肯嫖戲子也不要你啊!……」羽常常被母親和外婆互罵的話驚得目瞪口呆。

可現在,母親和外婆忽然結成了同盟對付她了,而結成同盟的焦點便是床上的那個滿臉核桃皮的小人兒。

如果沒有那些髒話,外婆和母親平時倒是十分優雅的。外婆沒什麼文化,只念過幾年私塾。

但算起帳來,即使售貨員打著算盤也算不過她。在羽的記憶里,母親從不進廚房,每到該做飯的時候母親就坐在窗前的一張藤椅上慢慢地掏耳屎,她用的是一根純金的挖耳勺,自然是外婆的饋贈。

為此羽在心裡十分崇拜母親。那時在她的夢裡常常出現一個美麗的中年女人。

那女人總穿一件米色起花的絲綢大襟褂子,梳S頭,皮膚雪白,塗黑色系列唇膏,羽知道自己渴望長大,渴望成為這樣一個女人。

羽那時的幻想十分單純。羽總希望停留在一種充滿幻想的夢中,這樣的夢便象一個沒有拆開的萬花筒,總有著各種惑人的色彩。

羽那時最喜歡的一件事便是睡覺。羽有時因為睡覺連作業也忘了做。她就那麼迷迷糊糊地睡著,一個夢接著一個夢,以至於她常常忘了哪是夢境哪是現實。

若是遇上了什麼叫人難受的事,她照例會催促自己快快醒來,她會固執地認為那是夢。

羽是那種極容易害羞的女孩。為了掩飾羞怯她甚至可以裝作粗魯裝作混不講理。

羽怕人,每每家中來客,羽便及時溜出去,夜半方歸。如果實在來不及,羽便把自己鎖進廁所,然後從小窗爬出去,再攀上後院的桑樹枝——幸好那時羽家住的是低矮的小木房。

羽為了怕見人可以不吃飯不睡覺。羽不知道自己究竟怕的是什麼。但是現在,當母親和外婆突然翻臉的時候,羽忽然覺得自己冥冥中一直怕著的什麼一下子離她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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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文學力作:徐小斌《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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