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結與終結者(5)
那時這座城市的近郊已經建了別墅區。紅紅白白的小樓,明顯是仿造海邊的那種俄式別墅蓋的。上面熱熱鬧鬧地掛了兩行小旗子,逢年過節,還要裝飾上兩行彩色汽球。空氣是明顯比城區好多了,天是藍藍的,偶爾有白雲飄過,讓人回憶起五十年代的天空。據說有一大批演藝界的名人在這兒買了別墅,但是並不常住。誰也沒想到會出問題。幾乎是同時報案,有二三十家住戶都被盜了。凡貴重的珠寶首飾金銀細軟都被劫掠一空。分局的人檢查了現場百思不解,這些住戶家的門鎖雖然普通,可裡面全部都安了門鏈,門鏈是用合金鋼製的,如果不是剪斷,是摘不下來的,而上面絕無剪斷又焊接上的痕迹,也沒有摘下門鏈的跡象。窗子更是全部插著插銷,那麼,盜竊者是從什麼地方進去的呢?!暗哨布置了月餘一無所獲,只有一位看桃園的老農民說,曾經看見一個很漂亮的女人從一輛歐寶車上下來,走進一棟別墅。用電腦技術拼接了女人圖象,老頭只是搖頭,車牌號碼,更是不記得,所以仍然一無所獲。幾個月之後,全市最大的郵局遭到搶劫,劫匪在午休時間蒙面持槍闖進郵局,把正在休息的三名職員趕進廁所,命令所有的顧客趴在地上,然後打開保險柜。把成捆的現鈔全部掠走。但是那一天因為報案及時,幾分鐘之後警車就呼嘯而來了。警察把所有的人都堵在了郵局裡。說是所有的人,其實當時只有七名顧客,四男三女,其中一個是很漂亮的女人。對七個人都進行了搜身檢查,那個漂亮女人不斷地喊著:「我抗議!我抗議!……」並且掏出證件,證明自己是已經取得綠卡的旅美華人,儘管如此,仍然被女警請到單人間搜了身。當然,最後的結果是什麼也沒找到。那位年過五旬的老刑警隊長記得,那位漂亮女人有著極亮的眼睛和長長的睫毛,年輕時一定象個洋娃娃,但是現在,看不出年齡,說她三十,四十,都有人信。老警長絕對想不到,三天之後,就在這座城市西部的一棟豪華別墅里,那個被認為清白無辜的漂亮女人,收到了一個郵包,那裡面,有全部搶劫的現鈔。那個女人,自然就是安小桃。小桃一如既往的美麗。甚至更美了。因為多了幾歲年紀,於是在原來的美之中,又增加了幾分風韻與沉潛。現在我們看到的小桃,正穿著一件華麗的猩紅色睡衣,往杯子里倒著馬爹利,然後她坐下來,一條腿習慣地搭在另一條腿上,翹起來的那條腿的腳趾,一動一動地往上翹著,弔掛著一隻同樣顏色的絲絨拖鞋,隨著她的身子晃來晃去。放的是惠特尼.休斯頓的歌,去M國幾年,小桃對休斯頓痴情不改,每當她駕車「例行公事」的時候,都要大放特放休斯頓的歌,在那種韻律里,她做任何事情都會遊刃有餘──休斯頓給她帶來了好運氣。安強的血液對於女兒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小桃囁一口酒,臉上露出冷冷的笑意──誰會想到那天中午之前那個操著山東口音寄包裹的女孩就是她安小桃!當時她胡亂往包裹里塞了兩件衣裳,裝好,外面用最樸素的字體寫上了她郊外別墅的地址,並且掛了號。然後,她化妝,用黑襪蒙面,盜出保險柜里的錢,再打開那個包裹照原樣裝好──人們是不會懷疑搶劫案前收寄的郵包的,連老刑警隊長,郵局局長也都忽略了這一點。那天警車來得太快了,她沒能跑出去,只好在廁所里迅速地剝掉黑襪,把那隻精緻的玩具手槍從下水道沖走。她記得那天老警長特意讓人查了一下:「有沒有搶劫案之後的新郵包?」回答自然是沒有,所有的郵包都貼著郵資蓋著郵戳,全部都是案件之前辦理的。她看著老頭謝頂的腦袋冷冷地笑了。別墅區失竊案自然也是她的傑作。手法很簡單:門鏈的長度總是有些富裕的,她先撬開鎖,然後用了一根有磁鐵頭的鐵絲插入門縫,很輕易地就把門鏈從金屬槽里摘出來了,從屋裡走出來的時候,可以照原樣把門鏈再放回金屬槽里。這樣,根本不必剪斷門鏈,就可以登堂入室。在M國,她有著輝煌的戰績,如果說,過去她還有著什麼顧慮的話,那就是燭龍的存在。燭龍對於她的吸引是因為他的獨特,還有,與她各方面的強烈反差。但是後來燭龍的落難與她的救贖全部完成之後,就再沒有什麼精彩刺激可言了,英俊的燭龍變成了那樣一個灰暗的胖子,她根本無法忍受與他天天廝混,同床共枕,事情變得很不好玩了,於是她只好重操舊業。她奇怪,M國的人大約因為沒受過什麼階級鬥爭的教育,警惕性都不高,她總是一帆風順地得手。譬如有一次在機場,她看準了一隻水晶項鏈,設計了大約十餘種方法,但是她最後只用了最簡單的方法,趁售貨員小姐接待別人的時候把它摘走了──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這樣的簡單和千篇一律讓她深感乏味,她是安強的女兒,她熱愛智力挑戰式的遊戲,而這樣容易的得手不好玩,太不好玩了。燭龍的死於她來講並不意外。燭龍那樣的人肯定是要早死的。所有人的命運還在娘胎里的時候就被註定了,誰也救不了誰。她把燭龍辦到了M國,已經很對得起這一段姻緣了。當然,她的回國還不僅僅是因為對於M國的智力水平不滿,最重要的,是她答應了燭龍生前的要求──找到他的兒子。我們大概已經發現,玄溟老太太的母系家族的後裔,個個都是人物。而她們混跡於人海之中,已經無法相識。譬如玄溟四姐玄湛,只知道有個不肖之子安強落草為寇,又如何知道安強還有個寶貝女兒安小桃呢?玄溟的小外孫女陸羽,就更無從知道,那個精靈古怪的安小桃,正是自己表舅的女兒呢。再如金烏,她的異國血統自然來源於母親沈夢棠與美國人史密斯的那一段姻緣,但是沈夢棠又是誰呢,在敘事中我們當然知道她是玄溟七哥玄湔的女兒,但是她們互相之間,卻永遠認不出了。她們在茫茫人海中走失又相遇,卻又象陌路人一樣擦肩而過,永遠流失了。但是有一種神秘的東西註定她們會相遇,會相互吸引,她們會左顧右盼地凝視對方,恰似照見自己鏡中之像。那就是血源,哪怕有萬分之一的血源關係,也一定會有一種神秘的吸引。有如我們在開篇中的那種設計,那種美麗的樹形的網路,那種錯綜複雜的形態,其實就是血源。血源的模式就是隨機分形,凝聚擴散,有如灰燼的形成,水在石中的滲漏,國際象棋皇后群體的巨大網路。它們如此複雜又如此單純地表現了美麗的分形藝術,以及它們與真實世界之間的深奧關係。但是誰又能肯定這種關係的存在呢?假如不是孟靜在堅持一種說法,那麼誰能證明亞丹就是天成的親生女兒呢?在法律上,當一切證據都消失殆盡的時候,所有的「說法」都不成立。能夠作證的只有血源。奇怪的是,小羊羊的血型,是極其罕見的B型—RH。亞丹後悔沒有問過燭龍的血型,她痴痴地想,B型—RH一定是天才的血型,燭龍那麼聰明,羊羊也絕不會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