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結與終結者(11)
羽最後的幻覺非常美。羽似夢非夢地覺得自己下了床,洗了臉,甚至還化一點淡妝。羽對若木說,想回到童年住過的地方去看看,那個M國男孩聽了這話就說,我陪你去。於是那男孩就挽著羽走了出去。有一隻巨大的鳥正停在門外,等著他們。羽看到這隻鳥並不驚奇,好象是在預料之中的,是多年之前就見過的那隻鳥。那隻鳥的眼睛靜靜地、平和地看著他們,那裡面好象藏著另一雙眼睛──那是燭龍的眼睛,看到那雙眼睛羽的心裡一下子靜如止水,她心裡充滿了安全感,她和那個男孩很從容地跨到了鳥背上。她心裡想這真是個童話。鳥飛起來十分平穩。男孩說,就是M國最好的客機也不過如此了。鳥穿過了雲層,原來雲層上面是那麼藍、那麼高遠的天空。在那種深隧的藍中,陽光滾動,羽似乎聽到了來自天堂的流水聲。她把眼光轉向那裡,就象是太陽燭亮了天空,她是羽蛇,她是遠古時代的太陽,是陰性的太陽,這個太陽僅僅屬於女人。他們那麼快就來到了羽蛇童年住過的地方,快得讓她不相信。羽蛇童年住過的地方,如今已是一個新開發的風景區。那片森林,那口湛藍的小湖,似是而非地存在著,說它們似是而非,是因為它們已經喪失了過去的那種無法染指的美,它們已不再是被神雪藏著的獨一無二的美麗。它們每天都要迎來送往那麼那麼多旅遊者,它們必須接受他們的評頭品足,與各種各樣它們並不了解的人們合影,接受他們投下的垃圾污物,甚至無休無止的蹂躪。它們早已不是純潔的童貞女,它們敝開胸懷迎接每一個投給它們錢幣的人,它們早已忘卻了天堂合唱的秘密,忘記了在每一天的黃昏,與天空、雲彩……進行神秘的交合。羽坐在湖畔,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六歲。那時她常常在黃昏的時候面對湖水發獃.湖邊各種各樣奇怪的花朵在黃昏幽暗的光線下悄悄地閉合.在太陽和月亮交接的一瞬,那些花朵的顏色變得十分陰暗.那些花瓣會變得如同玻璃一般透明而脆弱.羽捏緊它們的時候,它們會發出紛亂而破碎的聲響.這時,羽會看見那隻巨蚌靜靜地躺在湖底一動不動.在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羽躲過家人的視線來到湖邊,羽的頭髮如煙一般在空中飄動.閃電把羽的臉勾勒得忽明忽滅.那個無星無月的夜晚湖水一片黝黑.就在羽穿行在那片奇怪的花叢中的時候,一個巨大的閃電照亮了整個湖面,羽看見那隻巨蚌慢慢打開了.裡面是空的,什麼也沒有。羽趴向水面細細地看,羽的頭髮象淡青色的水母一樣在水中飄浮.雷聲閃電和暴雨在那一刻就壓迫在這六歲女孩的身上.她還不知道什麼是害怕.她只覺得興奮,好象有什麼事就要發生了。但是後來閃電中摻進了手電筒的亮光.這幾種光線把羽和湖水分割成許多塊面,就象大教堂中羅可可式的彩繪玻璃一樣.在這同時羽聽到外婆聲嘶力竭的叫聲。有一盞燈漸漸近了,羽聞到茶葉的芳香。她的厄運。或許就從那一天開始了。但是現在沒有燈,也沒有茶葉的芳香。甚至沒有外婆,沒有爸爸媽媽和姐姐,沒有親人,沒有那些彼此仇恨卻又深深摯愛,彼此排斥卻又強烈吸引的親人。有一個來自異國的男孩陪著她。他陪著她是為了背棄她。如今的羽,對於叛逆、背離、顛覆……這些閃閃發光的詞,充滿了迷戀。因為她已經了解天堂合唱的秘密。羽一直等到黃昏降臨。那是她一生最後的心愿。黃昏最後的一縷光線出現的時候,她清晰地聽見久未聽到的神諭:你盼著的,就要來了。她笑了。她想自己花了整整一生的時間來領悟這句耳語,她曾經以為是恨,是報復,是友情或者是愛,但都不是。她已經距它很近很近了。她走進湖水前很失望地看了那個男孩一眼,她說:「那個蚌已經沒有了,再也看不到它了。」她緩緩地走入湖水,讓那種碧藍把她淹沒了,男孩覺得她就象是黃昏中的一個水妖,他甚至一點不驚奇地等著,等著在黑暗中水妖的重新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