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爻(10)
又是個雪天。那一片一片碩大的雪花,那種密不透風的白啊。羽茫然地走著,在這個白的壓抑的世界里,她顯得那麼一點點兒小。她的唯一目的是想把自己毀掉。她痛恨自己活著,她恨透了自己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這皮膚因為無人光顧無人理睬而變得毫無意義、自輕自賤。她想自己活在這世上真是多餘。這樣漫天的讓人熟悉的大雪啊。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隨時在羽的疃孔里出現定格。那些定格是一個個童年的斷片。羽曾經深愛那些美麗的六角形雪花,並且把它們畫在一張塗滿艷藍的紙上,作為最值得珍藏的美麗獻給爸爸媽媽。但是爸爸媽媽卻並不愛她。看到這樣壓抑的白,她心裡就有某個地方在流血,血流如注。她真害怕那血會抑制不住地奔涌到雪地上,變成鮮紅如火的花朵,如大雪寒梅一般驚心動魄。她想,要是有一天,她心裡的血都流光就好了。那時,就不再會有疼痛的感覺。那座巨大的寺院就是在那時出現的。那簡直是一座巨大的伽藍。白雪輕而易舉地雕出它的輪廓,在黃昏的薄暮時刻(又是黃昏),那寺廟容易使人想起一座冰雕玉琢的宮殿。那時的羽畢竟還年輕,還能記起一個叫做希望的詞語。她一看到那座寺廟就覺得有一線光明流入心裡。她艱難地往上走,跨過一級級白雪復蓋的石階,那石階就象通天的雲梯,好高好高啊。她一級級地數著,忘了是在第幾級的時候,她忽然覺得眼前金光燦爛,那一座寺廟好象變成了一幅鏤空挖嵌晶瑩剔透的織錦,沒有重量沒有質量,馬上就要熔解在一片純金之中──這是羽失去知覺前的最後印象。多少年之後我才知道,若木懷著羽的時候常常吃一種毒魚的眼睛──那時,若木並不知道那是毒魚,只知道那魚的味道鮮美異常,魚眼尤其鮮美。若木吃了很多次,什麼事兒也沒有。後來忽然看見報紙上說那魚有毒,當天若木就把剛剛吃過的魚吐出來了。若木吐得天昏地暗,從此之後便不再吃那種魚。羽是在若木看到報紙上那條消息之前出生的。羽的怪僻也許恰恰來自那些毒眼。那些毒魚的眼睛在羽的眼睛背後生了根,能夠洞穿一切。這種洞穿一切的能力使羽看世人總有一種渾濁的感覺。大概也正因如此,羽渴望著一種來自天國的愛。在那一個冬日的黃昏,偶然從空中掠過的蒼鷹看見雪地上盤恆著一條蛇。一條凍僵了的蛇。看得出那蛇曾經是美麗的,積雪正用它無形的玉手慢慢地復蓋它,看得出那僵硬的蛇已經拒絕漂泊拒絕把軀殼製成標本,它無可救藥地彎曲著,感受著風和雪花的鋒利。或許這正是她釋罪的方式,或許她正期待著蛻變,無論是什麼,她在那個白雪茫茫的世界中都是渺小的,無能為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