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廣(8)
史書上對於傅善祥的突然逸去歷來有各種說法。但是玄溟堅持認為,直接原因便是玉心姐姐──也就是針神楊碧城。在所有太平軍的野史上都有著關於楊碧城的記載,但是所有的記載中她的結局不是被凌遲便是點了天燈。就是最多疑的史學家也毫不懷疑她的死。野史專家們津津有味地描述道:當時蒙得恩跪在天王面前,把至高無上的錦繡王冠撕裂──那裡面竟染著斑斑血跡!蒙得恩叩頭流血,大哭失聲:「是小的失職,竟讓楊碧城這個大膽妖女有隙可乘,妖女竟公然以婦女之穢物縫入吳錦之中,現有同館人揭發,人證物證俱在,請天王明示。」善祥記得,當時天王的一張笑臉突然定格,面呈土色。那樣子非常可怕。天王抓過那頂冠冕,細細看了,然後狠狠擲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僵住了,幾個膽子小些的妃嬪已經面白如雪,搖搖欲墜。天王倒是很快平靜下來,面向東王冷冷地說:「東王,你看這事當如何處置?」東王狠狠瞪了善祥一眼,立即回答:「罪大惡極,不可復留,按天朝制,應處極刑,以點天燈示眾。」天王說:「好,朕就請東王來處理此案,極刑之前,應當審訊,看看到底是誰主謀!」天王的聲音冷漠而陰狠,令人膽戰心驚。善祥半天才想起來擦汗,卻發現手臂已軟得抬不起來了。這時她聽見婁妃溫婉的聲音:「天王息怒,今兒大好的日子,犯不著被這小蹄子給攪了,依妾愚見,竟是過了今天再作處置,也不遲呀。」她知道,平日里天王是很給婁妃面子的,何況今兒婁妃又是盛會的第一功臣,那把多寶座椅引起天王極大的驚喜──可是婁妃話沒說完,天王就變了臉,竟在突然之間,手執銀撾向婁妃的頭部打去,婁妃本能地一閃,正打在臉上,頓時鮮血濡染如落英紛紛,婁妃只痛號了兩聲,便暈厥過去。所有的人都跪下了。跪在了天王的威嚴面前。我常常對於帝王的威嚴感到困惑。我常常大逆不道地想,假如眾人都不跪呢,那麼會怎麼樣?最後跪下的會不會是帝王本人?但是實際上這種情況很難發生,在「眾人」里,總有一些人要率先跪下,然後便是多數人跟著跪下,不跪的,永遠是少數,不跪的少數很容易被消滅殆盡。不願跪而又要保全性命的,無疑要靠智慧了。因此在中國,謀士永遠多於勇士,這也是優勝劣汰的法則。在上一個世紀的那個夜晚,那個對於碧城來講的恐怖之夜,錦衣衛迅疾地包圍了綉館,將綉館諸姐妹盡數拿下,交與東王府獄。東王心裡明白,那一個個瑟瑟發抖的少女中間,缺的正是楊碧城。他想,一定是善祥走在前頭了。楊碧城此時已經拿著通行證,一身村婦裝束,匆匆行走在離城百多里的小村落里了。她在夜色中找到迎禧院后,順兒已經匆匆趕到。順兒推開屏風,後面是一幅巨大的西洋畫,順兒按住西洋畫上小天使的嘴巴,巨畫忽然開啟了,原來那竟是一扇門,一扇通向秘密通道的門。順兒在緊急中沒有忘記塞給碧城一個包袱,她說:「這是善祥姐讓給你的,她說跟你好了一場,留個念想兒。她說早晚她也是要走的,她讓你好好保重,嫁個好人家兒。……通行證就在包袱里,出了通道把它打開來,有了這個,在天朝的地界里就暢通無阻呢。」順兒邊說著碧城邊落淚,這時已經泣不成聲:「順兒姐,只怕是我走了,善祥姐和你又怎麼辦呢?」順兒不再答話,只把碧城推入通道入口,急急地合上了那幅西洋畫。順兒當時已經抱定必死的信念。三日之後,行刑官宣布:綉館一案,極刑者一人楊碧成,受杖責者數十人,當夜執行。極刑者被判以「點天燈」酷刑,即以帛裹人身,漬油使透,植高桿倒縛,然後在下面燃起火焰。行刑官到綉館提人的時候,發現傅善祥親臨綉館,人犯已然被白帛裹好,待要驗明正身,被善祥喝道:「是東王命我監刑的,若信不過我,連東王你們也信不過嗎?」行刑官嚇得喏喏連聲而退。極刑在東王府門前的那棵桂樹下執行,人犯被倒懸在桂樹上。大火燒了整整一夜。善祥站立窗前,火光映亮了她的臉,看不出她的表情。她的目光穿透了漫天大火,看到在一個遙遠的村落里,碧城已然有了安歇之處。當碧城打開那個包袱的時候,會驚嘆那盞燈的美麗。穿燈的決竅、那些數字密碼她已經寫在裹燈的綿紙上,那盞燈是在善祥的一個生日晚宴上得到的,當時碧城還沒來。獻燈的是一位老人。而裝燈的盒子里寫著的一首詞,是善祥至今沒有向任何人披露過的:「風倒東園柳(隱楊),花飛片片紅(隱洪),莫言橙(陳玉成)李(李秀成)好,秋老滿林(隱金陵)空。」這首詞似乎正在漫天的火光里成為一個箴言。自那之後不久,善祥就突然逸去了,她消失得如此徹底,無影無蹤,以至讓人懷疑她是否真的出現過。突然逸去的還有一個人。他叫斯臣,是東王麾下愛將。自從那個火光衝天的夜晚之後他就失蹤了。後來有人傳說他在西覃山出家當了和尚,法名法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