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角(7)

落角(7)

那個中午,太陽烤人,烤人的太陽使人幻想來自水面的鳥,水底的飛魚。那個中午,陸家的兩個姑娘同時住進了醫院。綾進的是婦產醫院。玄溟和王中媽都陪著去了。綾走進待產室的的時候,王中也風塵朴朴地趕來了。綾一見王中就尖叫一聲,撲進他的懷裡,又哭又罵:「你乾的好事!你跑了,讓我來受罪!你賠!你賠!!你看看,看看!你把我弄得多難看!多難看哪!……」綾哭了又哭,數落了又數落,兩個老太太也陪著落淚,感嘆著,又想起她們年輕的時候,哪個敢這樣當眾數落自己的丈夫?又為綾高興:「眼看就要當媽媽了,要是生個白胖的兒子,該有多好!……」直到護士厲聲命令綾躺回床上去,王中已經要被勒斷的頸子才算鬆了口氣,但是緊接著綾就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起來了,醫生進來一量宮項,說是已經開到了八指,急忙用平車把綾送進了產房。產房外面的三個人坐立不安。一個生命就要誕生了,生長的形式也許有一萬種,但卻可以簡化成一顆發芽的種子,在黑暗中發芽,是不是真的有一種安全感?那一天酷熱之後是一場暴雨,產房外面的景色很美,那個荷塘承接著雨滴,飄浮在碩大的葉片上,待天放晴的時候,會有一股青色的風和一兩點紅色的鳥語,那些鳥在接近天空的時候,會落下一兩片白色的羽毛。但是在產房裡面,生命誕生的時候,卻是嘶心裂肺的哭喊,綾的聲音具有無予倫比的穿透力,它高懸在房間上空久久不下,壓過了無數痛苦的呻吟,讓產房外面的三個人膽戰心驚。就那麼喊了一下午,聲音漸漸地弱了。護士長走出來說,是難產,吸引器和側切都不管事兒,還是得剖腹。汗流浹背的王中哆嗦著簽了字,就看見一輛平車推綾出來,只能看見一頭汗濕了的頭髮,搭在白床單外面,王中的眼淚就禁不住往外涌,玄溟邊掉淚邊說:「你買的那巧克力呢,還不快給她喂一塊,只怕她接不上力呢!」倒是王中媽沉著,輕輕撩一撩白罩單,中氣十足地忽然喊一聲:「還不快停下來?孩子頭都露出來了,還剖什麼腹?!」多少年之後王中還為母親在大難來臨時的正確判斷驕傲:「要不是我媽,你還不是得挨一刀?!忘恩負義的婊子!……」自然,這些都是后話了,把后話銜接在這兒,實在失當,但也讓人覺得世事無常,觸目驚心。那一天,當護士倒提著那一個全身青紫的小人兒輕輕拍打的時候,小人兒一聲也沒哭,護士說,是個女孩,就把她放進了隔離室。醫生在當天的病案上寫道:「胎兒宮內窘迫,新生兒窒息5分鐘。」電話打回家的時候,若木正坐在窗前掏耳屎。接了電話叫田姨:「跟她們說,我已起好了名字,就單名一個韻字。」田姨垂著眼睛問:「您起這個名字可有什麼說道?」若木懨懨地:「有什麼說道?不過是偶然想起這個字來罷了。」又輕聲嘟囔一句:「一個丫頭,又要有什麼說道?!……不過,你倒是提醒我了,這是我們陸家第三代的長女,得隨我們姓陸。一會兒你跟那個老太太商量商量。要是願意呢,就叫韻兒,放在這兒,省得她帶了到那不得見人的山溝子里去,要是不願意呢,我們也不勉強,讓她一家子帶了人走,省得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惹人煩。」田姨點點頭,急忙問:「那綾姑娘呢?」若木把眼一睜:「你怎麼越老越糊塗了?綾兒不是她王家的人嗎?隨他們處置罷。」田姨定神看看若木,也覺奇怪得很,解放這麼些年了,她的大小姐已然改變了許多,在外人面前,謙卑禮讓,和氣有加,可唯獨在她──當年的梳兒面前,說話的口氣神情竟一點兒沒變。每當獨自面對若木的時候,田姨總會產生一種幻覺,好象又回到了四十年代,那雪洞似的房間,門外那架葡萄藤,小姐總是喜歡在那架葡萄下打鞦韆的,那時總是梅花陪著小姐。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那麼美麗,好象把所有的葡萄都照亮了。但是最後小姐選擇了自己,這是讓梳兒──田姨感恩一輩子的事。到了晚上,一家人都平平安安地聚在了一起,好象經過生離死別似的,格外親熱。田姨抱著剛出生的小公主轉來轉去地給人看。陸塵很晚才回家,一臉灰暗,看了一眼外孫女就低頭扒飯了,扒了幾口就皺眉頭說胃痛,田姨急著找熱水袋,說:「陸先生小病小災從來不說的,說胃疼,想必是疼極了。怕是要看看去呢!」吃了飯又洗了澡、顯得光彩照人的若木急忙走上去問寒問暖,陸塵直瞪著她問:「女兒呢?」若木說:「那不,房間里躺著呢。生了一天,雖然趕不上當年我生她時候的艱難,也難為她了。要好好養養呢。」陸塵說:「我說的是羽。」若木這才變臉變色的說:「真的呢,三姑娘上哪兒去了?她姐姐生孩子,她也不露面兒。」田姨急忙說:「您忘了,三姑娘不是腰疼,讓隔壁的亞丹陪著上醫院了?」陸塵聽了,扔下熱水袋就站起來,門就在這時候敲響了。進門兒的是亞丹。亞丹氣喘吁吁的,象是走了很遠的路。亞丹說話的時候只看陸塵:「陸伯伯,今晚陸羽就住我家了,跟你們說一聲,怕你們著急。」若木忙說:「怎麼好麻煩你們?還是叫她回來吧。她到底是怎麼了?」亞丹依然看著陸塵:「查了,是外傷引起的椎間盤突出,大夫說,起碼要卧床一個月。看你們家挺熱鬧的,也沒法兒照顧她,還是去我那兒吧。我爸媽都不常回來,正好跟我做個伴兒。」陸塵正要說話,若木忙搶著說:「要是這麼著就太麻煩你了,」又回頭對著玄溟:「亞丹這孩子,從小我就看著好,為人厚道,處處知道讓人,連我們家羽這麼古怪的,她都能處得來,……亞丹呀,要是說羽那腰病,可不是什麼外傷引起的,她回來的時候就有腰肌勞損,你好好照顧她吧,她脾氣怪,凡事你都要有個擔待……」陸塵這才好不容易搶過話頭:「亞丹你天天還在上班,不如還是讓羽回來吧,田姨能照顧她……」亞丹的眼睛始終只看著陸塵一人,好象這滿屋子人只有陸塵是個真實的存在:「羽說了,她不回來,她願意和我做伴兒。我想好了,我把家裡鑰匙給你們留一把,我上班的時候,就麻煩田姨過去照顧一下。」亞丹邊說邊把鑰匙遞過來,塞在陸塵的手裡,嘴裡說著再見,逃也似的關上了門。若木玄溟又一起開了門,向外抻著頭,叮嚀著:「慢走啊,外面黑,可彆扭了腳……」陸塵呆了似的站在身後,手裡握著一把鑰匙,那冰涼堅硬的金屬摸在手裡,象是夜裡一些事物起伏的身影。面對著冰涼堅硬的一切,他無話可說,永遠無話可說,所以他把本來可以流淌出來的,全部凝聚到了心裡,十多年後他得的那要命的病,正是這許多年的積累與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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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文學力作:徐小斌《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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