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1)

廣場(1)

若木是在26歲那年上大學的。對於若木的上學一直眾學紛紜。有人傳說是若木的父親花了一筆錢。

而在幾十年之後若木堅持說確實是她考進去的。若木後來的貼身丫頭梳兒也斬釘截鐵地證明了這一點。

「說老太爺花錢的那些人是嫉妒,小姐一直遭人嫉妒,因為她太了不起了!」梳兒姓田,終身未婚。

30歲之後被稱作田姐,40歲之後被稱作田姨。幾十年之後,田姨在給若木的3個女兒講述往事的時候,永遠堅定不移地站在

「小姐」一邊。若木也許真是自己考上的。在1941年整整一個夏天,也就是梅花被迫嫁給當差的老張之後,若木把自己關在雪洞似的房裡,連葡萄架也不再去。

能走進若木房間的只有母親和梳兒。梳兒每天打掃完房間都不忘點上一支龍涎香。

她覺得小姐的房間里瀰漫著一種特殊的怪味兒。梳兒並不知道那就是狐臭的味道。

若木在那一年腋下忽然長了個疙瘩,若木把它抓破了,後來腋下便滲出那種味道。

若木每天都用很多杜米牌香粉,那種牌子是父親的比利時朋友送的。開學那天,玄溟陪著若木走進教室,安排若木在前排就坐,然後自己在最後一排坐下來。

玄溟邊聽課邊拿出繡花繃子悠閑地繡花。玄溟的舉動惹得同學們不斷地回過頭來,學生們是聽說過關於天成的故事的,他們驚異地看著玄溟,心裡暗暗猜測著她是不是又犯了病。

後來交通大學咄咄逼人的教授馬敬對局長太太的行為終於忍無可忍:

「老太太,請你回去吧!」馬教授強忍怒火向玄溟鞠了一躬。

「怎麼,我在這裡礙你的事?」玄溟連眼皮也沒抬,一雙白嫩的手在飛針走線。

「不敢,老太太。可教室不是人人都進得的!」馬敬說完這話就後悔了,他知道局長太太暴烈的脾氣。

這一句話也許會把他送入地獄。但是玄溟並沒有象平時那樣暴跳如雷。

玄溟的臉上竟露出一種孩子氣的笑容,天真之中還帶點調皮。玄溟說馬先生我小時候只念過私塾還是頭一回進學堂,我看學堂蠻有意思呀。

你就開恩讓我在這裡多坐坐,頂多我再給你多交一份學費嘛!馬敬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從此交通大學管(2)班的教室里便多了一位陪讀的太太。玄溟總是把自己收拾得纖塵不染,就連犯病的那些時候也是如此。

在玄溟生病期間不知是誰把她的病情寫信告訴了鶴壽,鶴壽既沒有來探望也沒有來信,只是匯來了一筆錢,這筆錢不但治好了玄溟的病,還把她和女兒從碗豆苗的災難中解救出來,玄溟好象頭一回感覺到老頭子的重要性。

但是玄溟仍然沒有就此屈服。玄溟把剩下來的那些白花花的銀洋攢起來,自己開了一片雜貨店,賣油鹽醬醋,賣繡花枕套,賣自己和女兒穿剩的舊旗袍,生意很好。

玄溟從年輕時便偏好素色,雖然乾淨卻從不奢華,若在夏天,不過是一襲黑色香雲紗旗袍,或者一套雪白的竹布褲褂。

女兒身上她倒是很精心的:梨黃色羽紗旗袍,上面鐵划銀鉤似的綉上碧青銀白的兩色孔雀尾;或者茜紅色軟緞毛閣旗袍,領口別一枚水晶心形領針;或者米色凸綉萬字紋絲綢褲褂,配一條黑色絲質縷花披巾……若木的裝束永遠與眾不同。

全班30人只有4個女同學。有三個都已有了男朋友。無論若木如何有錢如何與眾不同,她還是被剩下了。

另外三個女同學是管湘怡、孟靜和邵芬妮。管湘怡年齡大些,是訂了婚才來上學的,未婚夫就是交大的王教授。

很有錢,功課中等,湘怡雖略胖卻胖得美,面部線條又柔和又乾淨,不管穿什麼都顯得富貴。

湘怡脾氣好,天大的事到她那兒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一點,玄溟很欣賞。

湘怡最會講話,只要功課不多,就被玄溟請到家裡聊天,什麼解不開的事只須湘怡一句話就都解了。

湘怡見世面又廣,單揀那新鮮有趣的事講給玄溟母女聽,若木倒還罷了,玄溟尤其愛聽,為了留住湘怡,玄溟常燒了好菜好飯,吃了上頓又要留下頓,倒把湘怡養得越發胖了。

管(2)班的都說,秦老太太愛聽湘怡的話,湘怡愛吃秦老太太的飯。

用話來換飯,在那個碗豆苗成災的季節,的確是一件讓人賞心悅目的事。

孟靜是班裡最漂亮的。父親是個鐘錶匠,早年喪妻,只她一個獨女,父親對她寵愛有加,因她自小聰明,父親不想耽誤她,下決心供她上大學。

孟靜到底是小家碧玉,有些小性兒,一些小事兒上愛拔尖兒,別人一般的倒不計較,只是若木,常在於無聲處,給她幾句不酸不涼的話。

若木講這些話的時候總是分外和顏悅色,讓孟靜又氣惱又發作不得,何況,孟靜一直深愛若木的弟弟天成,所以凡與若木沾邊的事,都禮讓三分。

儘管如此,孟靜的那點小心眼,還是清清爽爽的讓人看得出來,不象若木,猶如一個偶中套偶的大玩偶,每一層都塗了特別的保護色。

若木覺得最難把握、心裡也最怕的是邵芬妮。邵芬妮屬於那種聰明絕頂的女子。

好象若木什麼心思都收在她眼裡。功課好,又彈得一手好鋼琴。邵芬妮有一種不可侵犯的貴族氣,邵芬妮的容貌不能用

「漂亮」這種詞來形容,她總是顯得病懨懨的,面色黃黃的,但皮膚的質地很細膩,一雙眼睛別有一種嫵媚。

鼻樑的線條十分精緻,嘴巴尤其美。上課時總是掏出手帕輕咳幾聲,若木覺得自己想象中的林黛玉也不過如此了。

果然,男同學的目光多半集中在芬妮身上。湘怡因為已經訂了婚,又是王教授的未婚妻,能說會道會辦事,受人尊敬;孟靜年齡最輕又最漂亮,大家自然也就讓她三分。

虧就虧在若木,好象哪頭也不佔。這種自我感覺使若木產生了極大的失落感,若木有時也想行動,但還沒開始就覺得自己註定要輸,這大約正是那次發霉的

「初戀」給她帶來的心理副產品。但是玄溟不認輸。不認輸是玄溟永恆的個性。

玄溟在4年中始終窩著那雙精美絕倫的小腳坐在她自己的固定位置上。

她似乎在專註於繡花或聽課的那雙眼睛,其實是深海中埋藏的一隻潛望鏡。

哪個人也休想從這潛望鏡中漏掉。她的一塵不染的客廳成為管(2)無可爭議的沙龍。

每逢節假日玄溟便會以慈母身份邀請學校的各色人等赴家宴。玄溟做得一手好菜,是正宗的湘菜。

玄溟做菜從不費力,只須梳兒在一旁打打下手。所以若木活到近30歲連麵條也不會下。

那時交大已遷到喬家坳。玄溟家不過使一隻蜂窩煤爐子做飯。就是這隻爐子在4年之內立下了豐功偉績。

管(2)全班30個人都為局長太太搬過蜂窩煤打過煤餅。就在那些碗豆苗成災的歲月里,這隻蜂窩煤爐依然為學生燒過鮮美的臘肉黃豆。

有一天這隻爐子燉了整整一隻鴨子。鴨湯里飄著紅的枸杞、綠的莞荽、黑的香菇、黃的當歸。

湯很清,只有清靈的一層油花。鴨肉很爛,筷子輕輕一戳就能插進去。

應邀作客的湘怡和未婚夫、湖南同鄉會的會長王教授介文同時接過兩大碗鴨肉連湯的時候,立刻感到了其中的份量。

「伯母托問的事我問過了。」湘怡吃一大口鴨肉,又泯一口湯。

「怎麼樣?」玄溟急急地問,一邊把熱水袋放進湘怡的懷裡。

「陸塵已經有女朋友了。你猜是誰?就是邵芬妮!」

「邵芬妮?癆病鬼嘛!」玄溟不屑地撇一下嘴,心裡卻暗暗叫苦。邵芬妮是班裡成績最好的女同學,人又美,又聰明,哪方面若木都比不得。

唯獨身體不好。哪節課上要是聽不見她咳嗽,連玄溟也要放了繡花繃子看一看的。

班長陸塵選了芬妮做朋友玄溟一點也不驚奇。但是這些青年男女的所謂

「愛情」從來沒放在玄溟眼裡。玄溟覺得那都是些小伢子過家家之類的把戲,就象家裡的那些罈罈罐罐一樣,一碰,就會粉粉碎的。

「那您的意思……」王教授打著飽嗝,依然不甘心地把鴨肉往嘴裡塞。

「星期天不是湖南同鄉會活動,把陸塵和我家姑娘叫到一起嘛!」玄溟的口氣十分決斷。

陸塵是整個交通大學被公認的最出色的學生。玄溟在

「陪讀」一個星期之後就發現了他。然後就很快弄清了他的出身與履歷,接著,觀察了他整整3年。

讓玄溟滿意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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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文學力作:徐小斌《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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