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2)

廣場(2)

天氣轉涼。象是曉得玄溟的安排似的,芬妮的病竟加重了。芬妮背著陸塵悄悄去看病,遇到了管湘怡。

湘怡憐愛地看著她:

「越發象個病西施了。陸塵怎麼沒陪你來?」芬妮用帕子捂上嘴輕咳兩下:

「還要叫他?躲他還來不及呢!這病不是一天兩天的了,他哪拖得起?何況,他最近正忙著排戲……」湘怡笑笑:這正是你懂事的地方。

要是那種輕薄的女孩子,可就害了他了!芬妮聽了這話心裡一震,臉上強笑著:湘怡姐,咱們姐妹好了一場,你跟我說句心裡話,換了你,會怎麼做呢?

湘怡臉上的線條越發柔和了:我想的沒你那麼多,再複雜的事到我這裡也簡單了。

我要是你,就休一年學,回香港把病徹底治好了再回來。你們兩個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還在乎這一年半載?

要是他陸塵連這點考驗都經不起,也就沒多大意思了,你說呢?芬妮含淚強笑了一下,點了點頭:我也是這樣想。

湘怡把芬妮的手拉過來,心裡暗暗驚訝著芬妮的手竟這樣光滑、冰涼而堅硬,有著一種金屬般的質感。

相比之下,湘怡覺得自己的手簡直象雪白柔軟溫暖的大麵糰。湘怡知道自己既考上了交大就要吃鐵路這碗飯,這是鐵飯碗。

而若木的父親秦鶴壽已經在鐵路系統里幾十年了,秦鶴壽的網路如全國的鐵道線一般紛繁複雜,湘怡知道管(2)的任何一個同學也難逃這張網。

湘怡說:這就對了。我早就覺得你是個大氣的人,做不慣那些小兒女態的。

走吧,我們去秦伯母家坐坐,讓她老人家給你燒只好菜吃吃。」芬妮抬起頭,淚水在睫毛上顫動。

芬妮從來不是個軟弱的人,但是疾病使任何人都變得軟弱:不了,湘怡姐,我這個病,到誰家也討人嫌,又何必去麻煩秦伯母?

但是芬妮沒有拗過湘怡。芬妮一走進若木家的門就聞到一股撲面而來的甜香。

玄溟正在家裡炒月餅餡子。馬上就是中秋了,玄溟做了12種月餅。桂花、白糖、桂圓、豆沙、蓮蓉、火腿、臘肉、香芋、棗泥、五仁、椰蓉、鹹蛋。

月餅外形做成12生肖的樣子,編一個鐵絲烘爐,就那麼在蜂窩煤爐子上一個一個地烤出來,自然那味道比買來的又兩樣。

玄溟炒月餅餡子成了交大的一道景觀,那種香味一直傳到雜貨鋪里,幾天都散不掉,來買東西的也就格外多,都使勁吸兩下鼻子,說:秦太太又在炒月餅餡子了,中秋要到了嘛。

芬妮卻只感到了傷秋。她很怕節氣,尤其怕立秋之後的節氣。立秋之後她一直低燒不退,最近更是咳出了血絲。

她跟誰也沒說,父母是要她回去過中秋的,她一直猶豫著,可是今天,一切似乎都已經很明確了。

湘怡揀了一隻鹹蛋餡的咬了一口,連說好吃。玄溟忙把剛烤好的一樣挑兩隻放在大盤子里,推到她們面前,再三的讓,芬妮也只揀了一隻桂花的,一咬,滿嘴都是桂花糖香,只掰了一小半就不吃了,玄溟納悶:可是不好吃?

芬妮懨懨的一笑:好吃是頂好吃的,就是我身子不好,怕禁不得。玄溟說:知道姑娘身子弱,我用的都是素油,若木一頓也能吃兩塊呢,她那個身體怕比你強不了哪去,今天姑娘說什麼也要把這塊吃下去。

芬妮這才和著水把月餅吃了,玄溟沏了茶端上來,笑:姑娘真真是錦心繡口。

湘怡這才問:若木呢?玄溟朝房間里努了努嘴。兩人一起走進去,都忍不住撲哧一笑:若木正半倚半躺在床上翻那本卷了皮兒的《曼濃.蘭斯科》,看得一臉獃氣,這時夕陽正從窗帘里軟軟地射進來,若木那蠟象式的呆白的臉好象平添了幾分血色。

湘怡笑著用手把那本書捂上:「獃子,看誰來了?」若木這才痴痴地抬起眼,如夢初醒似的:「是芬妮來了?快請坐。」其實,若木堪稱一個天才的演員。

從芬妮和湘怡走進家門,她就一直在諦聽著,連一個細節也不曾漏掉。

直到她們進房間門之前,若木才把那本委屈透了的《曼儂.蘭斯科》作為道具,擋住了臉。

但若木精採的表演輕易地把兩個女伴哄過去了。在若木若有所思魂不守舍的表情中,其實正藏著一股鋒芒掃向完全沒有設防的芬妮。

那天若木母女的表演到比利時大夫的出場達到高潮。好象無意似的,若木向母親建議:媽,不是前次給你看病的那個比利時大夫還在此地嗎?

為什麼不讓芬妮試試呢?比利時大夫霍夫曼精通精神科、神經內科、胸外科甚至婦產科……好象除泌尿科和兒科之外,霍夫曼都堪稱一個行家裡手。

若木的建議立即得到了湘怡的呼應。玄溟立即顛著那雙精美絕倫的小腳走向那台老式電話機。

玄溟撥號的時候芬妮有點緊張。芬妮當時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舊呢外套,一向黃黃的臉被粉紅色襯得有些血色,環抱在一頭大波浪的黑髮中,讓人覺得有一種陳舊的美,就象那種靜靜開放又靜靜閉合的花朵,並不在盛開,又不是開敗了,就是在暗暗的光線下,看不出顏色來。

其實只要芬妮稍加註意就能感覺到,那位比利時大夫來得太快了一些。

彷彿是事前排練好的戲劇——一切顯得過於完美,過於無可挑剔了。但是當時芬妮完全沉醉在對友情的感激涕零之中。

比利時大夫用恰到好處的紳士態度對待芬妮,使芬妮完全沒有什麼不舒服不自然的感覺。

比利時大夫帶著出診時所能帶的全套醫療器械,用了三個小時細細地為芬妮做了檢查。

當玄溟把燉得噴香的芋頭湯端上來的時候,比利時大夫很鄭重地宣布,芬妮得的是浸潤性肺結核外加慢性支氣管哮喘,需要立即休學治療,否則後果會很嚴重。

芬妮黃黃的臉變得慘白,她接過玄溟遞過來的竽頭湯,用調羹慢慢攪著,她的目光和思維完全集中在那把調羹上,漸漸的,那調羹變成了雙影、又分離成4個、8個……調羹破碎了,成了殘片。

玄溟和湘怡都悶頭喝著湯。她們有些怕那張慘白的臉。只有若木,情不自禁地望那張臉上瞧,然後用那本《曼濃.蘭斯科》遮住嘴巴,因為她突然想笑,簡直抑制不住地想笑。

謝天謝地當時芬妮完全呆住了根本沒注意周圍的一切。那一天客人們走了之後若木躲進自己房間里笑了起來。

29年來第一次開懷大笑。若木的笑聲獰利而尖銳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起來十分糝人。

玄溟顛著小腳使勁地拍門,一下一下的,打擂台似的,與若木糝人的笑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喬家坳一個少有的恐怖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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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文學力作:徐小斌《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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