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3)??
芬妮是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離開大陸的。那個晚上,全校師生員工和家屬都去禮堂看戲,是全套的京劇《失空斬》,全部由交大學生客串。
陸塵演諸葛亮,自然是第一主角。陸塵身穿八卦服搖著羽毛扇唱著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的同時,他的目光一直遊離著在台下尋找著什麼。
幾天前,芬妮的父母從香港來了,芬妮父母的到來一開始給了陸塵一種錯覺,以至他一直在等待著什麼。
但是他終於發現,好象是他在自作多情。芬妮好象有什麼事情在瞞著他。
他隱隱的有些著急,但是排戲很緊張使他來不及多想,他只是想待演出結束后一定要與芬妮好好談一談。
他已經用他不多的獎學金給二老買了禮物,是他跑了上百里路到貴陽最好的點心店買的盒裝點心,上面印了貴賓閣三個燙金字。
他想,雖然比不上香港的東西,也算是自己盡一份心了。交通大學的禮堂據說是一位名家設計的,很大的穹頂,上面有一顆紅星,紅星裡面嵌著鐵路的標誌。
全部的大理石。水晶玻璃吊燈。四周是深灰色天鵝絨帷幕。在戰時的後方,3千人聚在一起看戲,當算是相當奢侈的了。
陸塵扮相很好,羽扇綸巾,八卦袍服,都是鐵划金勾般的有份量。陸塵並沒有學過戲,只是高級票友水平,且是祖傳的。
父親便是鐵杆譚鑫培迷。陸塵的戲路自然是
「譚派」,雖說不能與梨園正宗相比,在一座大學里客串演出也是遊刃有餘的了,何況他人緣極好,每唱一句都有叫好的,連平時那些威風八面的大教授、斯斯文文的女學生,此時也都半合了掌半眯了眼,邊打拍子邊喊一聲好,那好字出來的也有水平,彷彿是鼻腔共鳴似的,總帶有嗡嗡的聲音,人一多了,聲音撞在大理石上,真好象是陸塵唱腔的回聲,餘音繞梁,三日未絕。
「旌旗招展空幡映,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一來是馬謖無謀少才能,二來是將帥不和失守街亭……」陸塵抖了抖精神,心裡卻是越發絕望了。
那本該出現的粉紅色始終沒有出現。那件粉紅色的舊呢外套在陸塵眼裡就是永遠的花朵,那是一種令人心碎的顏色,因為美麗到了危險的程度,所以令人心碎。
那個夜晚對於陸塵來說終生難忘。那座聖殿似的禮堂聳立在泛著夜草清香的喬家坳,似乎是一種不吉之兆。
喬家坳的人從來沒見過有這樣巨大的建築,他們趕集回來議論紛紛,那一團明亮的燈光使他們覺得似乎要發生什麼事情。
那是久久不見的明亮,讓習慣生活在黑暗裡的人害怕的明亮。在那個夜晚,他們看見一個穿著粉紅色舊呢外套的少女,同樣顏色大沿帽的帽飾遮擋不住她憂鬱的表情,那樣一個憂鬱的少女登上了一架馬車,馬車上坐著一對衣冠楚楚的老年夫婦,老年夫婦愛憐地把她擁在中間,一望而知她是他們的愛女。
那個穿粉紅色外套的憂鬱少女那樣靜靜地離開炫目的燈光遠去,靜極了,就象被夜氣靜靜托起似的,那一架馬車在遠離燈光的時候有一種飄浮起來的感覺。
陸塵病了很久。後來他一見諸葛亮鐵划金勾的八卦袍就要作嘔。他摯愛的人沒有給他留下片言隻字,只有湘怡轉給他一個淡淡的口信:回香港了,不一定再回來,要安心養病,以後不必聯絡了。
陸塵在大病初癒,想吃東西的時候,湘怡給他送來一碗鴨湯。陸塵頓有一種五臟六腑都被洗凈的感覺,陸塵說:
「太好了,再來一碗。」湘怡微微一笑:
「好么?好就到秦伯母家吃去,看你瘦的,倒是要養一養呢。」陸塵到底是凡夫俗子,無法羽化登仙的。
幾天之後的湖南同鄉會上,他被王介文教授拉著去請秦若木跳舞,舞是沒有跳成,但感覺總算找到了。
陸塵是個死心眼,愛芬妮的時候,旁的女人一眼都不看的,這時同學四年,才算把若木看清楚了:白而不潤,單薄而柔韌,象秋風裡一根銀白的蘆葦,自有許多味道。
那一雙眼睛,永遠是獃滯的,看不出表情,眼白卻呈現出一種艷藍,那種藍代表著她的調子,那種冷冷的藍是她的色彩,在粉紅的暖色消逝之後,藍的冷色成為陸塵眼中的主調,他猶豫了一下便接受了這種調子,這調子雖然激發不出他的激情,卻是新鮮的、乾淨的,可以承受的。
接下來的事十分順理成章:到秦家喝仰慕已久的鴨湯,管湘怡做媒,王教授主婚,秦太太玄溟出錢去打訂婚戒指,然後去照相館照婚紗照。
酒席辦了八桌,雖然與玄溟的初衷不符,在那個戰亂的年代,也算是相當說得過去了。
只是在新婚之夜陸塵才得知:新娘比他,整整大上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