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島十一
熊向魁意識到了處境的不妙。熊向魁坐在小竹樓上,端著小酒盅。鱘甲會的廣場就在他眼下的不遠處。--所謂鱘甲會也就是原來的鰣鱗會。小竹樓上非常靜謐。榕樹的陰涼和夏蟬的鳴叫正從半空毫無阻攔地傾瀉下來,背景上蒼翠的山巒使得小竹樓飄飄欲仙。但鱘甲會的廣場上正喧鬧異常,由鐵仙悉心挑選的精壯漢子組成的方隊正擺開了陣勢,刀、棍、槍、鉞、叉、劍、錘豎豎橫橫,胳膊的每一個抖動,在很遠的地方都能看清金屬反光的光芒。這光芒每一根都狠狠刺中了熊向魁的心。他懊惱,追悔那一個下午江邊上做下的蠢事。他對自己太大意了,當著小六吆的面,那麼多人對自己跪下身來,簡直你奶奶的蠢熊!在你的君王或君王手下的人面前炫耀你的威望,等於變相的自殺。忍,是得忍,這是熊向魁在文廷生叫著"三哥"撲下江去之後惟一可做的事。一踏上這個孤島,熊向魁就產生了統霸這個孤島的**,當然,他心裡明白,他想到的事,姓文的絕不會想不到。在他暗地裡積蓄自己的力量的時候,文廷生神不知鬼不覺地使整個揚子島拜倒在了他的腳下。在文廷生從船頭撲向那條鱘魚時,他就清清楚楚地知道接下來將發生什麼。他嫉妒並痛苦地承認文廷生的鬼才。先一步是王吃肉,晚一步為寇喝湯。是的,他現在只有捏著鼻子喝湯的份。"--啊,啊哈!"遠處的吆喝聲從廣場上傳來,護衛隊員的臉龐看不清楚,但憑藉這種吼聲,他猜想他們神聖的表情。想像得出他們殺向敵人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但敵人,敵人在哪裡?敵人會有的,只要你想有。只要有權力存在,當權者的對面每一個人都可以是敵人,你需要他是敵人,他就必須是。熊向魁清楚,對手比自己更為老辣。江邊上把騙子轟下江去之後,他千方百計想在文廷生面前旁敲側擊地解釋清楚,一山不能二虎,一水不能二龍。別人既然是龍,那你只能是蟲。如果別人把你看做另一條龍,那你就得向那條真龍表白清楚:我是蟲而不是龍,當然,做得不能過於外露。可文廷生到底是文廷生,他永遠不會給熊向魁這個機會,每一次熊向魁話到了嘴邊,文廷生都巧妙地把話岔了開去,似乎在暗示,不必說了,你說什麼,我心裡清楚。"護衛隊"的建立,是文廷生突然的主意。事先連島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熊向魁都不清楚。熊向魁怎麼能不明白,建立護衛隊是文廷生攻向自己有力的一招。護衛隊當然不是用來對付他的,問題出在護衛隊的"總督頭"這個位置身上。總督頭不是他熊向魁,文廷生選中了老鰣鱗會裡的死對頭,也是他熊向魁最有力的對手:鐵仙。文廷生對鐵仙的重用,當然不是出於對鐵仙的信任與器重,而是在揚子島上製造出第二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來。熊向魁知道,文廷生清楚不過,這個島上,能給他的位置帶來威脅並取代他的,只熊向魁一人耳。在君王面前,下屬的威望是他們自己頸上的鋼刀,只要你一不留神,這把鋼刀就悄悄插進你的皮肉。文廷生哪能不明白這個。熊向魁與鐵仙,猛虎與地頭蛇只要一聯手,強龍未必就是對手。離間他們,殺掉他們,都是下下之策,--誰還敢為你賣命?要緊的是把他們放到一處。放到同一水平線上,他們自己自然就成了敵手。那時,為了吃掉對方,他們雙方惟一可做的只有加倍地對君主盡忠盡孝。用不著你害怕他們的聯合,到時候你只要充當和解、斡旋、寬宏大度的調解者好了。大權在握之後,當權者惟一需要防範的是下屬的精誠團結!所以當權者永遠要誨導下屬們"精誠團結",--因為下屬被他的安排永遠失去了"精誠團結"。刀飛劍舞,電閃雷鳴。兵器在鐵仙的口令聲中呼啦生風。一會兒兵器的閃光又夾進了汗漬漬的油亮背脊,好一派威風四射!"老子不會上你的當,姓文的!"熊向魁的牙咬得咯嘣咯嘣脆響,"老子做得了你的爺爺,現在就做得了你的孫子!"(光緒二十六年九月初十,即公元一千九百年十月二十四號。)"老爺,"旺貓兒在門口試探著輕喊了一聲,聽到床上咯吱了幾下,略略加大了喉嚨,"老爺。""嗯?"文廷生習慣於晚睡,自然也習慣於晚起。太陽已經一篙子那麼高了,對下江人,已經是在船尾下米煮中飯的時光了,可對文老爺,還剛剛是清早。"老爺,熊大哥和鐵仙大哥在門外已經跪了一個時辰了。"許久,文老爺出現在鱘甲會的石門口,一站到門口,鮮鮮嫩嫩的陽光們就和他撞了個滿懷。文廷生立時感到一種輕鬆。"文老爺萬壽洪福!"熊向魁的聲音從地面傳了上來。文廷生這才注意到,熊向魁、鐵仙、紅鯉、龐大頭他們正跪在自己的眼前。"怎麼回事?"文廷生開闊的眉際緊了緊,他最不願意一大早就有人來煩他。"老爺,今天是老爺的生日,老爺。"熊向魁依然跪在地上,臉對著潮濕濕的石面說。"哦?"文廷生低下頭去,口氣突然鬆了些,"我怎麼不知道。""除了老爺,全島上至九十下至三歲,沒有一個不知道,"鐵仙接過話來,"熊大哥早有了好安排,老爺。"文廷生的臉上迅速掃過了一絲不悅,但他微微發胖的臉上馬上寬寬鬆鬆地笑了笑--他想怒到底沒發得出來。文廷生最惱怒的事就是被人耍,呆乎乎地做局外人。他心裡清楚,被崇拜與被愚弄有時難以分開,這東西像你的呼吸,你要呼,就得吸,你想吸,就得呼,少了哪個都不行。當然,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再大的不快也得咽下肚子里去。文廷生的不悅馬上被一掃而空了。他的身影剛剛在江邊的江灘上出現,所有的喜慶聲爭先恐後地追向了他的耳鼓。銅鑼、皮鼓、竹節、鞭炮、吹呼、小孩的尖叫一齊向高空升騰,這種聲音使天空加倍空曠並且更加晴朗。彩色的人群如同開春的山坡,迎春、白杏、彩薺、車前子、女貞子、野菊,七色八彩花花綠綠長滿一地。他們激動的情緒從臉上的紅潤里流溢出來。文老爺的手開始招擺了,文廷生的聖手剛一擺過頭頂,揚子島立即山呼海嘯--文老爺萬萬歲!文廷生的臉上綻開會心的笑容,這笑容如天空一般空闊晴朗。文老爺奕奕神采,步伐端方有力,從一排一排的高蹺、大頭娃、綵船、麒麟旁邊招著手走過去。文老爺漫步在用人體和歡慶圍成的巷子里。那端,是一片小樹林,小樹林的枝頭上彩絹彩帶撒嬌似的甩胳膊踢腿。十隻鳥兒在籠子裡頭翹著屁股載歌載舞,它們昂起頭轉動著圓溜溜的眼珠,弄不清它們是渴望自由還是歌舞昇平。"請文老爺放生!"熊向魁躬著身子高聲吆喝著,示意樹底下的幾個漢子。所有的鳥籠從高枝上慢慢下墜,文廷生抽出背在身後的一隻手,用手背向外撣了撣,笑盈盈地說:"放了。"鳥籠一齊打開,小鳥們像彈丸似的擊中了小樹林上空的藍天。"噢……呵……"小樹林頓時響起了歡慶的尖叫。文老爺其樂也融融,臣民們其樂也陶陶。然而,文老爺意想不到的事馬上發生了,那些彈丸一般發射出去的小鳥們,時光倒流似的退回到了鳥籠口。許多人仰起臉,不解的表情慢慢全轉了過來,對住了文老爺。"哦?"文廷生一時理不出頭緒。"老爺……"熊向魁笑著湊了過去,"小鳥感激老爺的大恩大德,舍不下老爺,全回來了。"文廷生的臉掛下來了,鳥是可以馴服的。不受過長期的訓練,小鳥絕無自投樊籠之理。他知道熊向魁在拍自己的馬屁,萬一別人知道小鳥是馴出來的,自己就顯得這點眼力都沒有。雖然他產生被拍馬的愉悅,但還是故意地沉下了臉來。"混蛋!拿馴好的鳥兒來戲弄本老爺,想討個大賞嗎?"鳥籠子底下的十幾個男人臉色立時嚇得煞白,齊刷刷地跪下去,哆嗦著吐不出半個字。熊向魁不急,似乎早料到了這一招:"老爺,息怒、息怒。熊向魁長了八斤半的膽子,也不敢冒犯老爺。今天是老爺的吉日,龍威四發,可能老爺始料不及。老爺再隨了我來,我若犯上,甘當萬剮之罪;若老爺真的洪福來臨,在下討個大貴,想必是討定了的。"文廷生眉頭緊鎖,邁了腿,隨著他去。小河邊,八隻大缸並肩而立,缸中清水平口,一溜溜青黑色鯽魚背脊使缸中的清水發著青光。齊刷刷的鯽魚嘴巴一張一合。"老爺……"熊向魁弓了腰示意文廷生。"放!"八大缸鯽魚立時在靜靜的小河中遁失得無影無蹤。文廷生回過頭來,兩隻眼睛青青灰灰地盯住熊向魁。熊向魁旁若無人凝視著小河水面。"老爺……老爺……你細細瞧……"文廷生轉過臉來,十幾丈長的水邊盡一色的鯽魚嘴巴布滿了水邊,那些鯽魚遲遲不肯離去,對文廷生頂禮膜拜。"老爺!"所有的人一同跪了下去。文廷生的腦袋彷彿被狠狠敲了一下,鳥可以被馴服,而馴魚是從何說起的事。莫非……這是真的?每一個裝神弄鬼者,自己的頭腦都是清醒的,而現在,儘管平日里文廷生再明白不過自己的裝神弄鬼意味著什麼,但他不得不發懵:眼下的事到底怎麼了?我真的是真龍天子?他巨大的額骨背後的空間第一次被弄得糊裡糊塗,這到底怎麼了?這些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