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第三章(二)
小金寶起床通常在午飯時刻,夏日裡也就是午眠時分。小金寶從來不午睡的。她一覺醒來時大上海的太陽正懸挂在中天。夏日的太陽兇猛銳利,大上海也就是這一刻能安穩幾分鐘,四處皆靜。小金寶的後院的草坪全是刺眼的炎陽。天井的地磚烤白了,反射出懶洋洋的光,後院的草坪上幾隻乳白色的木凳不醒目了,顯眼的倒是凳子底下的黑色陰影。那些陰影如幾隻黑狗,靜卧在草坪的四周。小金寶在馬臉女傭的安排下洗漱完畢,靜坐在大廳里吃早飯了。她剛剛洗完臉,臉上隱隱有一種青色光芒。她早晨的胃口歷來不好,景泰藍小碗與調羹在她的手裡發出一些碰撞,又孤楚又悠揚。她的左前方有一盆插花,五六朵鮮嫩的玫瑰富貴而又喜氣。小金寶沒有上妝,她的臉色在玫瑰面前流露出枯敗痕迹。小金寶看了看窗外門前的大太陽,突然心血來潮,關照女傭說:"把冬天的衣服拿出來曝曝。"小金寶的衣服真多。這也是每一個風塵女子共有的特徵。馬臉女傭進進出出,不一會兒天井裡就鋪得紅紅綠綠。我幫著馬臉女傭接接拿拿,但小金寶馬上把我止住了。她看了看我的手,嫌我的手汗漬多,"太鹵"。我只能斜站在門框旁邊,看天井裡的那株大芭蕉。那株大芭蕉在正午的炎陽下閃爍著油光,被陽光弄得又妖嬈又吃力。它的巨大葉片在水泥與磚頭之間顯得缺乏應有的呼應,從進門的那一天起,我總覺得這株芭蕉與小金寶之間有某種相似,紛絮茂盛底下隱藏了一種易於忽略的孤寂。馬臉女傭開始往後院的草坪上運衣裳。整個後院開始瀰漫出樟腦丸的古怪氣息。這股氣味越來越濃郁。小金寶夾了根煙,我走上去打火,她半天都沒有點,卻把煙放下了自語說:"多香,多好聞的氣味。"我知道她說的是樟腦。我弄不懂她怎麼這樣痴迷這種氣味。她的腦門上有一種夢的顏色,在夏日午時鬆軟地綿延。我覺得她有一種類似於夢的東西被樟腦的氣味拉長了,弄亂了,弄得四處紛飛。小金寶這樣的神情渲染了我,我追憶起我的家鄉,我的小柳河,我的桑樹林。我望著小金寶,就這麼走神了。小金寶突然注意到了我的打量,無精打采地說:"看什麼?我又不是西洋鏡!"小金寶哼了一聲,走到了條台面前。她趿了一雙拖鞋,她的走動伴隨了拖鞋與地毯的磨擦聲,聽上去拖沓而又慵懶。她拿起一張膠木唱片,放到手搖唱機上去,搖了兩下,卻又把唱片拿下來了。她的手又伸到了礦石機的開關上去,奧斯邦電台裡頭正播送小金寶的歌。小金寶聽了兩句,好像對自己極為厭煩,轉開了。另一家電台里是日本仁丹和南洋香煙廣告。小金寶轉了一氣,聽來聽去總是無聊,順手又關了。我側過臉打量起後院,鞦韆也被馬臉女傭用上了。鞦韆上卧了一件方格子呢大衣,呢大衣被太陽曬出了熱焰,在鞦韆上像被燒著了,有一種無色無形的火苗在靜靜晃動。小金寶點上煙。她的煙吸得極深,吐得卻很慢,很輕。大口大口的濃煙里有一種難以言傳的焦慮與鬱悶,隨後淡了,隨後淡成為虛空。這天就這樣無聊,就這樣無所事事。就是這樣的無聊中我卻惹下了大禍。傍晚時分馬臉女傭開始收衣物。小金寶說:"臭蛋,洗洗手,幫著收東西。"我洗好手,小金寶拿出一包樟腦丸和一疊小方紙,關照我把樟腦丸一顆一顆包好,待會兒塞到衣服的口袋裡去。依照小金寶的吩咐,我先得在所有木箱的四隻角落塞好白紙團。我托著一隻盤子走進了小金寶的卧室。她的卧室極考究,放滿了各式小盒子小瓶子和剔透的小玩意。小金寶不在卧室裡頭,但我盡量躡手躡腳,不弄出半點聲音:我知道這個女人對樟腦氣味的病態熱愛,能放的地方我都給她放上了。事情最終發生在一雙棉鞋上,這雙老式兩片瓦棉鞋放在一張櫥子的底部,被一塊布擋著。這樣的棉鞋我非常熟悉,這樣的棉鞋充滿了冬季里的鄉村,但在小金寶的卧房裡見到我反而好奇。我拿起鞋,鞋沒有穿過,沒分出左右。我把手伸進去,夏日裡把手伸到棉鞋的深處有一種異樣的歸家感受。我塞進一隻樟腦丸,隨後拿起了另一隻。另一隻鞋裡頭有隻小盒子,一隻極普通的紙盒。我打開來,裡頭裝滿了塑膠口袋,口袋裡頭是一個圓,像一隻大耳環,也可以說像一隻小手鐲,軟軟的。我拿在手上,回頭看了一眼小金寶,小金寶正在修指甲,沒留意我這頭。出於一種神秘的暗示,小金寶恰恰就在這時抬頭看了我一眼,她看見了棉鞋。她的整個身子抖了一下,像給刀子戳著了。小金寶無比迅猛地衝進來猛推了我一把,抱過了棉鞋。她把所有的東西都塞了進去。她的這次兇猛舉動使我十分錯愕。她捂住棉鞋,臉上脫了顏色。我弄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那又不是金子。那麼軟,能值什麼錢?"你看見什麼了?"好半天她這麼厲聲問。"……沒有。"我說。她咬了牙撕著我的耳朵問:"你剛才看見的是什麼?"我不知道。"我老老實實地說。小金寶一時反而無話了。她穩了穩自己,卻沒有再說什麼。她把棉鞋順手扔進一隻箱子里去,把我拉到客廳,叼好煙,對我小聲說:"給我點根煙。"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麼,給她點完煙,小心地立在她的身邊。馬臉女傭恰巧走進客廳,她抱了一大箱子衣物,卻被小金寶叫住了。"柳媽,"小金寶躺到一張躺椅上,"讓我看看我的小乖乖。"馬臉女傭沒有立即離開,她放下衣物,卻把目光移向了我。她的眼神讓我不踏實。她就那麼用生硬冰涼的目光叉住我,直到我掛下上眼皮。我再一次抬起眼皮的時候馬臉女傭已經離開了,她從懷裡取出一隻銅鑰匙,從後門拐到左邊去。隨後就沒了下文。小金寶的香煙抽掉三分之一時馬臉女傭回來了。懷裡抱了一隻大圓桶。圓桶上罩了一層厚厚的黑布。小金寶夾了煙,用夾煙的那隻手指了指地上的圓桶,對我說:"臭蛋,把布掀開。"我走上去,悄悄提起一隻布角,弄不清黑布下面是什麼。我拉開那張布,拉開布我就嚇呆了,一條眼鏡蛇幾乎在同時豎起了它的脖子,對著我吐出它的蛇信子。蛇盤在一隻極大的玻璃缸里,它的粗糙皮膚在玻璃的透明中纖毫畢現。馬臉女傭用一塊玻璃壓住缸口,小金寶蹲到玻璃缸邊,尖尖的指頭華麗地撫過玻璃壁,對蛇說:"小乖乖,你真乖,是在鄉下好還是在我這兒好?"小金寶一邊自問一邊自答了:"呵,在我這兒好,你可要乖,在我這兒你可別亂動,亂說,啞巴的舌頭不乖,啞巴的舌頭就沒有了,對不對?"馬臉女傭正站在我的對面,我看見馬臉女傭的兩隻手緊叉在一處,兩隻大拇指不住地上下轉動。她的一隻牙齒齜在外頭,兩道目光痴痴地望著我。我的手涼了,我聞到了馬臉女傭嘴裡的一股濃臭。我低下頭,聽懂了小金寶話里的話,可我弄不明白什麼地方又得罪她了。我只是覺得手上冰涼,好像那條蛇從我的身上遊了過去。小金寶歪了下巴讓馬臉女傭抱走玻璃缸,走上來摸了摸我的頭。我把注意力全部放到了舌頭上。我用牙咬住了舌尖,對舌頭說:"你可要乖,在我這兒別亂動,亂說。"小金寶突然對我好些了。這讓我很意外。我弄不懂究竟因為什麼。她甚至上街買毛線這樣的事也讓我陪她了。她買回了一盒子英國毛線,米色,摸在手裡毛茸茸的,兩隻指頭一捏就沒了,鬆開指頭它們又恢復了原樣。小金寶買完毛線情緒特別地好,還主動讓我摸了一把,問我說:"好不好?"我想了想,連忙說"好"。午後小金寶打毛線的興趣說來就來了,她讓我坐在她的對面,胳膊做成一張架子,幫她繞線團。小金寶繞到第三隻線團時門外響起了剎車聲,小金寶有些意外地抬起頭,進門的卻是給老爺開車的瘦猴。瘦猴走到小金寶的面前,叫過一聲小姐,一雙眼只管對我張羅。瘦猴對我說:"臭蛋,老爺叫你。"我有些恍惚,沒有聽明白他的話。小金寶放下米色英國毛線團,疑疑惑惑地說:"叫他做什麼?老爺怎麼會叫他?"瘦猴說:"回小姐話,我不知道,老爺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小金寶望著我,突然笑起來,說:"怎麼又傻了,老爺叫你,還不快去!"我望著她的笑臉,怎麼看她也不像小金寶。這女人真是好本事,剛剛是眼鏡蛇,掉過屁股就是大姐姐了。